老家的姜醋鸡

2014-11-19 07:19  评论 0 条

快过年了,想起姜醋鸡就吞口水,早早地盼着除夕快到。

老家金堂湾朝门口石龙柱锁住的石坝子,总有那么几只大公鸡在阳光下挑逗。大红冠子,油亮脖子,金红身子,尾巴高高翘起墨绿色的野鸡翎子,总惹我去追逐,抓不着,好无奈。婆婆给鸡喂食时抓住了让我抱,又抱不住。大公鸡翅膀一扇,就会从我怀里飞出去。大公鸡是婆婆每年喂着过年的,足有八九斤。过年前,谁也不能去动它们。除夕的前一天,婆婆总要给几只大公鸡喂白米干饭,明天它们就要成为除夕之夜的佳肴,是婆婆和追逐大公鸡玩耍的孩童舍不得。

除夕早上,男人们拿着刀,把大公鸡杀了,留下一地鸡毛。婆婆捡起大公鸡脖子上金红金黄的羽毛做毽子,孩童们捡起大公鸡尾巴上油亮光滑墨绿色的野鸡翎子插在衣领里学京剧里的角儿。太阳爬到头顶上,大公鸡煮熟了,囫囵装在瓷盆里,端到后山祖先坟前去磕头,放在堂屋祖先灵位的香坛上供奉。然后端进灶房,砍成大块块,准备做姜醋鸡。婆婆剪了一大碗挂在墙上大红大红的干海椒,公公洗了一大钵从灰堆里掏出疙瘩鼓包的老花姜,三爸择了一筲箕刚从地里拔回蒜杆发红的香蒜苗,大姐一大早背篼赶去街上打回几瓶子陈年老醋。三娘把干海椒用开水戳一下,把老姜拍烂,分别倒进碓窝里,冲成糍粑海椒,糍粑老姜。

糍粑海椒最难冲。每一次,婆婆都要弄一点海椒放在一个冲花椒的小碓窝里,端根小板凳,叫我一人到旁边的天井去冲。婆婆说:“冲不烂,晚上就不准吃。”我总是感到很委屈,很不甘心,心里恨婆婆,又无奈听婆婆的话。每一次都很卖力,到开年饭了,可我从来也没有把海椒冲烂过。一次海椒水沾到了眼睛里,痛得我乱蹦乱跳直嚷嚷。从此,婆婆心疼得再也不叫我冲糍粑海椒了。长大后才理解这是婆婆有意在调我性子,因是婆婆最疼我。

老家的年饭要早早吃,下午四五点钟就开席了,吃得时间越长越好,要吃到晚上十二点后,图的是来年喜庆。开席了。公公婆婆端坐在祖先灵位前八仙桌的上方,几串土火炮在正对堂屋的天井里放得精响,火炮的纸屑飞到八仙桌上的菜碗里,火炮的烟雾飘进堂屋随祖辈香坛上的三支香一起在屋内缠绕。公公高高举起酒杯长长吆喝一声:“过——年——了。”我们就动起了筷子。满满的一桌菜,早已把肚子胀饱,仍然跑进灶房里,守着三娘做姜醋鸡。

一大碗糍粑海椒,一大钵糍粑老姜,一大盆块块鸡、一筲箕蒜苗,几瓶陈年老醋,一咕隆倒进锅里,踮起脚尖站在灶头旁穿着棉袄的我汗水就从脑门子冒出来,口水就从嘴角溢出来,眼珠子就会掉进蒸气喷喷的大锅里。跟着三娘端起的一大盆子姜醋鸡,闻着从盆里散发出来浓烈的飘香,黑暗中举起煤油灯高一脚矮一脚跟着三娘跑上桌,又往已经胀鼓鼓的肚里塞。姜醋鸡是年饭最后一道大菜,又辣又酸又香,吃得我汗水鼻水眼泪水长流。鸡头和鸡翘翘是公公的,鸡腿子是婆婆的,鸡翅膀是姐姐的,鸡脚杆是我的,这已成了不变的定式。婆婆说我吃了鸡脚杆会抓钱、跑得快,姐姐吃了鸡翅膀会梳头、飞得远。我看着诱人的大红冠子鸡头想吃得很,可不敢说,更不敢将筷子伸进碗里夹。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就感觉没有人敢对公公的权威发起挑战。

数九寒天里,堂屋门前挂的两只婆婆糊的大红灯笼,门框上贴的一副公公写的对联,几串从街上买回的土火炮,喜气洋洋的过年饭,一大盆子姜醋鸡把过年的味道调和到极致。婆婆说姜醋鸡追寒追风追湿,吃了舒筋活血,在来年的春天里就不得病了。

婆婆常坐在堂屋的门槛上对我说,解放前你小放到了一户大户人家,没过几天好日子就成了地主婆。男人走了,小带着几个小孩常被斗,公心疼小,找人把她从富有的坝子里转到了贫穷的大山边有亲属照看的黄葛桥。

那一年,到大山里挑煤炭。路过黄葛桥,绕去小透着风的茅草屋。小把她唯一留着下蛋的老母鸡杀了,做成姜醋鸡,把鸡头夹到了我的碗里告诉我,吃了它就像公一样像爸一样有担当。虽老母鸡的鸡头没有大公鸡的大红冠子,没有大公鸡雄壮。那一天,小喝了很多酒,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想家。

后来,婆婆走了,公公走了。爸爸把老家的姜醋鸡搬到了城里年饭的饭桌上。延续着老家的传统,爸爸吃鸡头和鸡翘翘,妈妈吃鸡腿子,小孩们吃鸡翅膀鸡脚杆。

再后来,爸爸走了,妈妈走了。哥哥又把姜醋鸡搬到了年饭的饭桌上。哥哥吃鸡头和鸡翘翘。延续了几十年吃姜醋鸡的家人,早已形成了习惯,只对鸡头鸡翘翘鸡翅膀鸡脚杆感兴趣,鸡胸脯每次都最后吃完。都说鸡胸脯是死肉不好吃。好在我家添了个成都大城市不会肯骨头的老挑,鸡胸脯才同西方人认为鸡身上有毒的东西行销起来。我老婆那一边的人,吃过姜醋鸡就念念不忘,和我儿时一样,早早地就盼着过年回家吃姜醋鸡。

前年,准备在美国过年的侄女发来短信,询问姜醋鸡做法。姨妹例了一张长长的清单,把她的美国妈妈弄傻了。那些土里土气作料的名称不仅没有听说过,就是农家喂的大公鸡美国也不会有,更不用说把它准确地翻译成英文。

去年,《舌尖上的中国》在中国大地闹得欢。老婆一家人都说,把大哥好好包装一下,把姜醋鸡搬到电视上去,定会让那些评委看着就流口水,闻着就流汗,送进嘴就伸舌,不拿个名次也要照顾情绪评个优秀奖。

今年,做姜醋鸡时,我心血来潮自作聪明,不仅冲了糍粑海椒、糍粑老姜,还冲了糍粑大蒜,结果失败了,召到一家人的指责。我很懊悔,又重新做了一次,这一次又回到了以前的味儿,得到一家人的赞扬。

爸爸在世时,每年都要抽时间带上我和大哥回老家。年前,大哥提出回老家去,看看公婆的坟,金堂湾的老房子,看看三娘和守在老家的亲属们。大哥说他是趴在小的女儿五姐背上长大的,小早早地去世后赶鸭子走丢失的幺儿子回来了,要去黄葛桥看看与我们同辈的小回家的孩子。年后,我和大哥就急忙忙去了。金堂湾的亲属们早已做好了饭菜,小回家的孩子从黄葛桥赶过来,和我们一样已经满头白发。三娘身体很好,早已是四世同堂。第二天,我们到场上偷偷买了三串土火炮,买回一只大公鸡。大公鸡煮好后,端到公公婆婆三爸的坟前去上坟,土火炮在坟头放得精响。然后端到金堂湾老房子的堂屋去敬祖先。在我的记忆里,儿时给祖先磕头抬起头来时,见到的是香坛后粉白的墙壁,后来墙壁被香烛熏黄了,再后来多了我给公公婆婆画的炭精像、多了爸爸翻拍大爸从军唯一留下的一张像、多了爸爸妈妈的像,多了三爸的像。我想只要金堂湾的老房子不跨,我的像也会被晚辈挂上去。

我们的长辈只有三娘健在。老家每年的姜醋鸡都是三娘做。今年,是大哥掌厨。三娘的腰杆上多长了点骨头,站久了就痛。今年的鸡头放在碗里没人去动。本应该三娘吃、该大哥吃,但他们都老了。这时,我想起了小的话,吃了鸡头就要有担当,我悄悄地把鸡头夹在了自己的碗里。几天里,喝了很多酒。中午在喝,晚上在喝。小丢失了的孩子几十年没回家,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喝醉了醒过来又想喝。当我听到小丢失了的孩子每到过年就想吃姜醋鸡时,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金堂湾那四合院围着四合院一层又一层的老房子在慢慢地垮塌,朝门口锁住石坝子的石龙柱成了猪圈的墙脚石,儿时过年偷着在老房子后的竹林里打“六红”的土坝子早已不存在,竹林根子下挖的像大坛子一样小时候掉下去就爬不上来的红苕窖已经填平,文革武斗时子弹打飞我帽子的小山岗已经有了一座砖瓦房。一切随着时光的流逝都变异了,只有姜醋鸡的味越积越浓烈,越积越厚重。

我很在乎姜醋鸡,它已和我们一家子的情脉连在了一起,已随着家人的脚步暗地里传到了四面八方。美国妈妈不会做,但在她的中国女儿的描叙中,也知道了从中国农村传承下来能祛风驱寒吃了在春天里就不得病的这道菜。

姜醋鸡已成了我们一家子过年绕不开的情结。吃着它,是对祖辈们的思念,对孩儿们的传教。

老哥

二零一三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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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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