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水人

2014-11-24 02:25  评论 0 条

“买水、买水喽。

清晨,从河边通往小巷深处,传来几声小心翼翼地吆喝声,小巷昏暗的路灯照着一位大汉稳健挑水的身影,随吆喝声由远而至。吆喝一声一声,既怕缺水人听不见,又怕惊醒了睡梦人。

缺水做早饭的人家虚开门,或是从阁楼临巷窗户探出头,对着大汉喊一声:“送水来!”大汉就不紧不慢担着水,循着声音来到缺水的人家。

主妇披着衣,拖着鞋,咕噶一声打开门,一手举着煤油灯,一手挡着风,行走的灯光把大汉引进厨房。大汉帮主妇洗净水缸,一手提起桶把,一手抠着桶底,轻手轻脚,哗哗两声,一滴不洒把两大桶水倒进水缸里。水声惊醒了梦中孩童,哇的一声在黑暗中爬起床。主妇忙反身回屋抱起,将奶子塞进孩童嘴里,细声细气地哼着歌谣,从枕头下摸出两分纸币递给门外站着的大汉,大汉挑起桶弯腰道声:“谢谢!”主妇道声:“慢走。”

大汉一米七八,身板结实,穿条短裤,登双草鞋,失去纽扣的上衣用草绳紧捆。大汉留着不规整的平头,几茬胡须,脸色红润,脚肚手膀鼓起快快肌肉。大汉沉默寡言,声音浑厚,当人们付给他水钱时,才会听到他低沉圆润的感谢声。他专为家里没有劳力的人家挑水,以此维持生计。

大汉特制的硕大的水桶,反复抹擦了打船的桐油,不腐也不被虫蛀,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不漏水。一挑水有一百五十斤,为的是不让买水人吃亏。大汉特制的光滑的被汗水浸润的扁担,中间粗两端细微微上翘,像大公牛向上弯起的牛角,挑起水来一擅一擅颤悠悠,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扁担和水桶是大汉唯一的家当,伴随主人风里来雨里去、饱经风霜、历尽艰辛。

我家住在沱江与长江交汇的沱江边,一溜溜纤夫头裹毛巾、光着脊梁、双手着地、拉着纤绳、整齐地高喊着号子在河边踏出条条小路。一颗颗光亮的汗珠子从纤夫背脊上滚下滋润着小路。人们借着小路来到河里洗衣、洗菜、洗澡、挑水。大汉也在河里挑水,他高大强壮的身板,上翘的扁担,硕大的水桶,稳健的步伐、一擅一擅的担水姿势在河边忙碌的人群中充着数。

从小巷延伸到河边尽头的泥结路面,随时浸出两行由深至浅、由远至近的水印,两行水印中间是大汉挑水的脚迹。水印是压在大汉肩膀扁担下的水桶,一滴一滴往复来回在地面浸出来的。

小巷尽头的河岸有一棵皂角树。秋季皂角熟了挂在树上,白天一扁一扁像刀豆,夜晚一弯一弯像玄月。人们摘下皂角,用来去污洗衣。偶尔,家庭主妇会冲着大汉说一声:“下次给我带点皂角来。”于是,在下次送水时,大汉外衣捆着的草绳上,一定撇着几扁皂角。小巷尽头的河岸有一棵瓢儿树。深秋瓢儿树叶落了,露出一丫丫瓢儿果,孩子们用竹竿把树梢的瓢儿果打下,捡回家炒好,在上学的路上分给同学们。偶尔,孩子们举着杆够不着,大汉也会向前拖过杆,帮着把瓢儿果打下来。小巷尽头的河岸有一棵冰子树。夏季冰子熟了,胆大的人爬上摇晃晃的树梢,摘下坨坨冰子果回家。用从医院找回的纱布包着,在凉水里反复搓揉,倒一点沉清后的熟石灰水进去,不一会清清的凉水就变成了冰粉。放几粒糖精,又凉又甜,轻轻一喝就滚进了肚里。偶尔,大汉会从衣袋里抓出一把冰子果,递给在树下眼睁睁地望着不会爬树的小弟弟小妹妹。

我最喜欢的是那棵冰子树。在夏季炎热的夜晚,和妹妹坐在煤油灯前,眼巴巴地看着大哥把冰子果魔术般地变出我们最爱吃的冰粉。你一口我一口,谁也不多吃,谁也不贪嘴。

大汉每天从早到晚都从这几棵树下来到河边挑水,不知要在树下往返多少次。树下一小块树阴的土坝子是小孩们耍蛇抱蛋、打珠子、斗公鸡、踢毽子、跳橡皮筋玩耍的地方。顽皮的小孩怕大汉,看见大汉担着空桶经过树下时就躲得远远的,看见大汉担水上岸时就跟着大汉追。此时,沉闷的大汉脸上会露出一丝道不明的笑。

夏季,浑浊的河水涨到岸上,冲走河岸一年来沉积的垃圾,冲走在河边玩水胆大的孩童,偶尔也会在大汉取水时冲走他赖以生计的水桶。傍晚,人们三五成群摇着蒲扇来到河边,看汹涌的河水上游漂来茅舍、庄稼、牛羊猪狗和“水打棒”,看打鱼人在小溪流入河中的入口处张网打鱼,看胆大的发涨水财的人从河中捞起块块门板、根根木棒。议论着多年来端阳没有给河神送去童男童女,藏在长江和沱江交汇处观音嘴下的母猪龙发难了,连沱江边上船夫们供奉河神的王应庙,观音嘴上江城人供奉天神的关圣殿也镇不住。

大汉对此见惯不惊,没有人们的闲功夫,他不信神,但他信命。有人买水,他就会到河边挑水。用桶撇开漂浮在河面的渣杂,尽可能打起清一些的河水送到人家。人们用白矾在水里旋几圈,一缸浑浊的水就变得清起来,缸底沉淀出一层泥沙。

秋季,渐渐退去的河水清澈起来,人们又到河边种菜、钓鱼,到河里洗衣。年轻的妹子在洗衣时打闹,一不留神就被河水冲走衣物,一阵惊呼声中又被下游艄公用船杆捞起。艄公常常会因此收到一眼秋波,产生一段情缘,支撑他度过船上寂寞的时光。钓鱼的人踏着河水一步步往河心靠近,站在淹到膝盖的水里,在钓钩上挂上肥嘟嘟的蛆,扔向河心,急喘的河水冲着浮漂不断摇晃,浮漂一沉,眼疾手快的钓鱼人手中的钓鱼竿向上一抖,钓起鱼来,扔回岸边,同伴急忙把鱼抓进笆篓里。

冬季,河水浅了,露出了被水淹着的河床。人们踏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来到河心,洗衣棒敲打着衣物激起串串水花,啪啪声在空旷的河面回荡。一群接一群的鱼儿围着站在河水里洗菜的人觅食,放在水里装菜的箩筐从河中提起时,偶尔也会有一两条小鱼。

为摆渡搭建的翘板一块一块接到能通航的河深处,大汉踏着摇晃晃颤悠悠的翘板来到河心取水,清清的河水能够看清逆流而上的胡子鲶,也映出大汉孤身一人没有表情的脸。

从河心到河岸足有两三百米,特别是上岸那一段又陡又硬又滑、光溜溜的土坡,也使担水的大汉偶尔失脚。大汉腿上划破一块皮、身上棉袄湿透也不会在意,但把他赖以生存的水桶摔坏了,会让他心疼好几天。此时,孩童的劲来了,成群结队追着大汉后面喊:“大汉大汉雄赳赳,挑起水桶到江中;大汉大汉软绵绵,扑通一声摔过年。” 即便这样,大汉卖的河水仍是两分钱一挑。

春季,被河水夹在河心凸起的沙滩银白色一片。孩童们涉水来到沙滩,把偷来婆婆的线,拴住公公制作的纸风筝,放上蓝蓝的天空里。沙滩上游,急喘的河水铺在卵石河床上只有一尺深,成群的大鱼结伴而上来此产卵,引来众多闲人挽起裤腿、赤着被河水冻得发抖的双脚追赶着鱼瞎跑。一个个小小的沙石凼,成片的蝌蚪黑压压,小孩们被河水冻得红红的双手,捧起一只又一只装在小瓶里带回家,把它们弄死了,第二天又来捞。

春天的气息使大地生机萌动,但引不起大汉的兴趣。让他唯一产生变化的是他那件破棉袄换成了重着补丁的单衣。大汉只懂得靠劳力挑水卖钱维持生计,不懂得捕着的鱼也能换钱,用纸糊得风筝也能换钱,专注地干着他认死的“事业”。

夏天的黄昏,从上游满载食盐的盐帮船陆陆续续靠近水码头,抛锚停泊,烧锅煮饭。从船篷子漫出的炊烟漂浮在河面,会盖过半边河。喝了二两老烧酒的船夫,三三两两提着用草纸四四方方包的一小包盐,草纸裹着外边已经浸出糖迹的一小包红糖,邀约上岸去会码头上等着他们的老相好。夜幕下,只只马灯高高挂在根根桅杆上,水上水下朵朵灯火连成片。河岸临街单碗铺,盏盏油灯照着油亮的烧腊、焦黄的烧饼、油炸的胡豆,杆杆酒晃招来船夫。店小二长声吆吆地高喊一声:“楼上请”和着店铺外的炒米糖开水亮油壶、浑水耙熨斗耙,把个水码头烘得热乎乎。夜深,通往水码头巷子里的月光中,总会稀稀疏疏出现一前一后船夫们和他们的老相好无言缓慢的身影。不时被更夫单调而熟悉的“一更天喽。关好门窗。”的喊声打扰。相好的妹子把船夫送到水码头,翘脚站在土堆上,借着月光默默地望着船夫钻进蜜密麻麻中她无数次梦见的那只船篷子,久久才离去。

船夫干的是玩命的挣钱活,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被河水卷走,他疼妹子,怕她成为寡妇。妹子心疼船夫,清楚这个行道的艰辛,她乐意做他的相好,终生不嫁。

我时常看见大汉一人坐在码头的土堆上,呆呆地望着河边黑压压的盐帮船,有时到夜深,有时到天明。些许他记忆中的家就在盐帮船将要通过的下游某一个水码头。

涨水了,河心走的是下水船,河边走的是上水船。老艄公对河中哪里有片滩,哪里有块石,心里明亮着呢。下水船的老艄公,长声吆吆轻松地唱着“喔…咯、喔咯呵船夫们应着“嘿……着”的号子声,十几杆绕片有节奏地齐刷刷划进水里,船就像箭一般从江心向下游飞去。上水船的老艄公站在船尾高搭的木板上,眼睛紧盯着河面急喘的江水,配合纤夫们高昂急促的号子声,号子一阵紧过一阵,直把人的心提到嗓子眼。纤夫们几乎个个头着地,像一把弓反扣在河岸的岩壁上。偶尔纤夫们拉着绷紧的纤绳被河中突然一个大浪掀起打断,偶尔纤夫们拼尽全力也抵抗不住汹涌澎湃的激流,摆脱纤绳的船像随风而去的枯叶轻飘飘被激流卷去下游河心。纤夫们在岸边向下游拼命地追着喊着,眼睁睁看着船和船上的老艄公被冲入滔滔的长江。船打烂了,没有了维持生计的工具。艄公扶着打烂的船板冲走了,带走了一家人的幸福。夜晚,王应庙里挤满了人,不灭的香火承载着纤夫们妻儿老小的祈祷。时而也会传来好消息,说河神显灵了,艄公在下游母猪滩被母猪龙吐了出来爬上了岸。为此,人们在两江交汇的上游修了一座锁江塔,下游修了一座镇江塔,意在锁住在江底兴风作浪、翻江倒海的母猪龙的龙头,镇住母猪龙的龙尾。

那一年,发滚沙水,江底的沙一潮一潮往上涌,把河床操了个遍。在两江汇合处观音嘴的河面上形成一股高出水面一两米的水筋,画出一道大弯。老人们说,水筋就是龙脊,因多年来没有给母猪龙送去童男童女,母猪龙在向江城的人们发难了,锁龙镇龙的白塔也起不了作用。

纤夫们就像深山的老猎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而他们是明知江有龙偏向龙潭闯。纤夫们与河水的抗争,显出的单薄与无助,凄凉与无奈,会使大汉的眼湿润。人在自然中太渺小,只有精神无限!

一次,大汉在距河岸十多米的河里打水时,上游用木船搭起行人过车的浮桥被河水冲断了,搭建浮桥的木船、木棒、翘板、纤绳瞬间顺流而下。人们在岸上惊呼大汉快躲避,来不及了,河面漂浮的木船和杂物从他身边快速漂过,就是没有撞着他。常年住在河边的人说:“大汉是好人,命大。”

那一年,正在修建的沱江大桥突然垮塌了,有一人被挂在了半空中,救下来捡回一条命,从此失去了神志。大汉在挑水时常常望着上游垮塌的地方,些许他感到自己比起那死去的和失去神志的人更幸运。

常听说大汉在河里救起人。我没见过,但我相信!大汉常年在河里挑水,一年四季哪里水深,哪里水浅,哪里可以去,哪里不可以去,他最清楚。大汉忠厚老实的秉性没有人怀疑他是一个见死不救的人。时间久了,人们挪下床,搬块石,也趁大汉送水的机会,请他搭个手,大汉从不推辞,但不收钱。

不知什么时候,街口有了一只水龙头,一条街的男女老少担着大大小小的水桶,都到此排着长队挑水,两分钱一张水票一挑水。喝惯了河水的人们,突然觉得河水不卫生了,没人要河水了,大汉只好到水龙头去挑,一挑水由此涨价到五分钱。

大汉住哪里?不知道。他比人们都熟悉小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每一个角落,每一户人家。大汉姓什么?不知道,与他熟悉的人都不打招呼,他也没有称呼。人们缺水时,就冲着大汉说一声:“送水来!”大汉吃不上救济,当不上“五保户”,他有一身牛劲,人们相信靠他的勤劳,能够支撑起应该属于他的那片天。

一年四季,大汉孤身一人,风里来雨里去,平静的脸上从来没有痛苦和笑容。激烈的文化大革命也没有波及大汉的“事业”。

人们不知道大汉识字,但我知道。常常会在娃儿书摊摊看见他从背后弯下身,看着小孩们翻开的娃儿书:看见他坐在驼背擦皮鞋的箱箱旁,翻着驼背给来擦皮鞋的文化人准备的《龙门阵》。一次,路过大汉身边,从后面传来他的声音:“那孩子的父亲被打倒了。”我知道他说的“那孩子”是谁,他是看见墙上贴的大字报知道的。

下乡后第一次回家,满脑子充满了几个月来“接受再教育”的迷茫。见到大汉坐在街口的石阶上卖水,一个孤独而熟悉的身影让我空空的心灵倍感亲切。忙走上去坐在他旁边,露出灰黄的满是尘土的泥腿子。想告诉他,我已经和他是一路人。其实,我这沾满泥土没有洗净的腿,永远也比不上大汉那油亮而发着古铜色光泽的皮肤。他无声地把垫坐的扁担挪过来,让我坐在扁担的另一头,我们靠得更近。他的个子太高大,坐在他身边,我渺小了许多。他低头看着我,我抬头望着他,许久许久。 

我递上一支“蓝岸牌”香烟,大汉不抽烟,他接了。忙给他点燃火,他抽了两口灭了火,把剩下的烟用纸包着,小心地放在上衣口袋里。

我盯着他,看出他的脸上滑过一丝满足。

相持沉默了好久,大汉问:“去哪里了?”

“下乡了。”

又这样坐着,相互间没有了话,我可以感觉到大汉强劲脉搏的跳动。

有人冲着大汉说:“送水来!”

“就来!”大汉回,大汉的身子一动不动。

在这沉闷的空气中我实在忍不住,猛然冒出一句话来:“你家呢?”

好久,大汉空洞的眼睛湿润了,慢慢地又恢复到往日的平静。

又过了好一会,大汉说:“河边那几棵树,被大风刮倒了,河水冲走了。”

我听着,心里酸酸的。原来大汉内心里也蕴藏着丰富的情感。

我真想哭!

    河边没有了大树,就没有了在树下玩耍的小孩。伸进河心摆渡的翘板变成了一条用沙石垒起的石埂,挡住了逆流而上产卵的鱼群。河中一条顺流的撇水坝,使河水改了道。没有了自然冲击形成的银白色沙滩,也就没有了放风筝和捉蝌蚪的孩童。失去了河水的冲刷,积满淤泥的河滩上,没有了洗衣人和钓鱼人。什么都没有了,大汉的心也空了,留下了无限惆怅。

这是我与大汉唯一的一次对话,其实,我们的心一直都相印着。

印象中,大汉永远是穿条短裤、登双草鞋、上衣捆着草绳,身材高大、身板结实,说话低沉、不紧不慢、没有奢望的人。

后来,我离开了小城很久,渐渐地淡忘了大汉。再回小城时,没见了大汉。                           

二零一二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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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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