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草地中泥泞又布满畜粪的小道,过了托起房屋的山坡侧面一条小溪,一个用三根木棒架起的门字型框架上,用毛笔歪歪斜斜地写着利加咀三个小字,墨迹已经浸润入潮湿腐朽的木棒中模糊起来,这大概就是利加咀一个村口吧。
利加咀是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地属屋脚乡。雨中的村子静得不见一只狗一只鸡一只鸭,只有圆滚滚的黑山猪在泥泞的小路上胡乱奔跑。村子没有纵横连通的小道,没有村头也没有村尾。用圆木横着一根扣一根垒砌的房子与新疆最北端图佤族人的房子竟如此相似,让人产生出两地分隔千山万水的他们在几千年前可能是同一个祖宗的幻觉。屋脊上用竹竿撑起的经幡和撑起经幡的竹竿巅仍留着的竹丫,构成一面在无尽草原叱咤风云的旌旗。风雨中,屋脊处处,旌旗猎猎。房前屋后的土地被木栅隔成一块一块,像是在远去的年代为宣誓自己的领地,而遗留下来的作品,迄今残留着起到防止牲畜陷踏庄稼的作用。木栅围着的土地上,没有蔬菜,荒草和土豆滕共生。村里积满了猪马牛羊粪便的小路被雨水冲刷后成了粪沟,流淌着粪水和泥水。小路承担起人们行走、牲畜排粪、老天过水的作用。小路绕着房前屋后弯弯曲曲,时时被木栅隔断,没有一条路可以直直地从这家通到那家。像是交织的网,让人分不清东西南北,幻觉中似走进了一个古老的童话世界。我猜测,这可能就是当今许多地方被人们称为“走进去,出不来,像迷宫一般。”小镇的雏形。
好不容易看见两个小孩从家门出来,忙迎上去,打声招呼,小孩陌生地躲进家里关上门。不一会,门开了,虚开的门缝从下到上探出几颗妇人裹着青布的头。我忙道扎西德勒,问去屋脚乡怎么走。扎西德勒是网上介绍出行西边的敲门砖,谁都能听懂。门里的人似乎明白了什么,渐渐地消除了戒心打开门,小孩抱着她们的腿躲在身后。这时,我才看清楚,她们是两位六七十岁的阿妈、两位三四十岁的大姐和一位二十几岁的年轻妇人。她们全听不懂汉话,只是友善地望着我摇头笑。无奈,只好道别。见一妇人正在路边喂猪,又忙迎上去。妇人听懂了,哄开抢食的黑山猪,抬头指着对面山梁上的垭口,说着我听不懂的话。离开了喂猪的妇人,前方的路被木栅隔断,绕到了喂猪妇人屋后的山地。一位穿筒靴的女子从山地走来,又忙迎上去问路,女子也似懂非懂,但看上去要精明利索许多,手一挥头也不回让我跟着她。回到了喂猪妇人的门前,女子抬起搁在木栅上潮湿的木棒,翻了过去,接过我沉重的背包,帮助我也翻了过去。踏着围栏地里尺多深的野草,见两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正在地里挖土豆,土豆长得不大,而土豆藤早已被疯长的野草吞没了。女子快步带我来到一户大院门前,轻轻地拍打着门,向里面喊着什么。一会儿,院里有了声响,咕嘎一声门开了,出来了一位高挑干练精明的大姐。大姐结实的身板穿着很整洁,登着筒靴,袖子挽得老高,脸上泛着红润,眼睛灼灼有神,看得出是刚从山上劳作了回来。我估计她可能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或是受人尊重的人,或是村干部。大姐听懂了我的汉话,我也听懂了她不标准的普通话。热情地请我到屋里坐,主动把我的背包抱进了院子里。
院子是一个不太规整的四合院,中间是天井,很干净,一切井井有条。院内大门左侧堆满了南瓜,右侧放满了刚打回的野猪草。我问自己,这里的猪还喂山上野生的猪草,不是和我下乡时的农村一样吗。正对大门的天井后是一栋年生不久的石垒二层楼房,造型与藏家雷同。楼房前的檐口下摆放着一架古老的织布机,正对楼房的右侧是一栋陈旧的圆木搭建的尖屋顶房屋,尖屋顶房屋早已被岁月浸湿成灰黑色。房屋的木门槛足有六十公分高,而门洞可能接近八十公分宽,一米高,连我这不到一米七的身躯也要委屈低下头。
大姐把我的背包放在织布机旁,引我来到房屋低矮的门洞前。屋内黑黢黢,黑得什么也看不清。大姐小心地扶着我跨过第一道门槛,又小心地扶着我跨过第二道门槛,就像是一个大男人缠着一个小媳妇,正好把我们的关系颠倒过来。对着门的屋内生着一堆红红的火,借着火光,隐约看见一位老阿妈抱着一个两岁多的小孩坐在火塘上方,一位年轻的女子抱着一个吃奶的婴儿坐在一侧。老阿妈见我进屋,忙抱起小孩让座,叫我到火塘上方去。我知道那是家里的老人、村里德高望重的人坐的,不断推辞。大姐端来一条小凳,让我在侧面坐下。火塘是从高出地面的睡炕上凹下去的一个长方形的坑,上面有一个与长方形坑匹配的铁架,铁架中心一个圆环,正好放下一口铁锅。大姐拨旺火,放上锑壶烧了一壶水,老阿妈在火塘旁的一个茶缸里砌上砖茶,冲上开水,放在火塘旁,待水鼎沸后,将茶水过滤到一个竹筒里,放进一块酥油,用木棍在里面有节奏地抽动,就成了酥油茶。老阿妈递上一碗酥油茶,我双手接过,一口喝了下去,又递上一碗,又喝了,接连喝了四碗,好香好解渴。此时才想起今天还没有进一点食。大姐看我饿了,忙着为我做饭,我趁机来到院里,从包里拿出了糖、饼干和苹果,回屋递给老阿妈。
此时才看清,室内也是圆木横着垒起的,圆木已被烟熏成了黑色,圆木的侧墙上开着更小的门洞。立在屋中的木柱上挂着长刀短刀,一对完整的梅花鹿鹿角挂在木柱醒目的位置,我猜想这可能是她们原始崇拜的图腾。对着火塘上方的尖屋顶开着一个气窗,气窗与空气对流的口子盖上了一块白色塑料布。这是为了冬天挡风、保暖和采光。门边一口大锅煨着猪草,没有厨房,切菜剁肉的案头就靠在门口采光的地方,水缸立在案头旁,水是从山上挑来的,而不是从山上用塑料管引来的。
大姐为我做的饭是一大锅炒土豆丝,仅此而已。在我到来之前她们已经吃过了。大姐太热心,放了很多油,土豆丝是用油浸泡出来的。一家人望着我狼吞虎咽地很快吃了第一碗,大姐忙为我斟上第二碗。
饭中,不知为什么,我突然问大姐:“你家男人呢?”这是我一直闷在心里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出门前,看过许多攻略,都说为了尊重对方,少进没有男人的家,少讲男女间的事,怕引起误会。对此我随时提醒着自己,今天,一进入这个家庭,我更是小心又小心。要不是大姐如此热情,我是绝不会在此逗留的。大姐没回话,过了一会,我理解大姐没听清,又问:“你家老公呢?”
好一会,大姐才回答:“我们是猫(谐音)族。”
我明白了,她们是摩梭族。当地人把摩梭两个字的发音连在一起,听起来像“猫”的发音。有关摩梭族母系社会走婚的习俗我多次听说,真后悔自己怎么在这个不适当的地方,不适当的时候,提出了这样一个不得体的问题。联想起自己进村后所见到的全是女人,这里一定是摩梭族人居住的小村庄。我低着头,不敢再看室内的老阿妈、大姐和小女子一眼,不敢再说一句话,生怕我的一言一行给她们带来不快。大姐看了出来,有意拉起家常。老阿妈是她的妈妈,小女子是她的大女儿,两个小孩都是大女儿的孩子。她还有一个二女儿,在成都的铁路卫校读书,真希望二女儿能让这个家庭了解更多外面的世界。
摩梭族人与藏族人很相似,身材高大,身板结实,五官端正,皮肤古铜而有光泽,声音洪亮,性格爽朗。
吃过饭,雨仍在下。大姐挂着我还要翻山越岭去屋脚乡,问道:“再休息一会?”这是大姐在催我上路了。忙起身告别了老阿妈和她的女儿。大姐悄悄地背起我的背包,走出院子,绕到屋后的山坡,径直向前走去,我默默地跟在后面。到了坡脚,一条机耕道顺溪流从无际的远方向沟里伸来,把这山和那山分开去,三座嘛呢堆立在路旁。大姐停下脚步,指着对面远山的梁子说:“翻过那座山,一直下坡就是屋脚乡。”并一再提醒我不要顺着机耕道走,要横插上山去。大姐从身上取下包,轻轻地放在我肩上,为我披好雨衣。我双手合一,弯腰低头,不断道着:“扎西德勒,扎西德勒。”
告别了大姐,来到嘛呢堆旁,对着嘛呢堆、对着村子深深地敬了三鞠躬,以表我对利加咀淳朴人家的崇敬和对大姐的谢意。
过了机耕道、过了溪流,来到对面上山的坡脚,黯然回首,雨中的大姐仍站在对面的山头上,泪水不由夺眶而出。
在这深山老林里,一个由女人主宰的小村子,一个缺少人类繁衍生息另一半的小村子,在多元文化的冲击下,艰难地维持着母系社会传承下来的习俗。这是一个被现代文明遗忘的女儿国,不是《西游记》中充满华丽和妖艳的女儿国。她的神秘和莫测,她的古老和传奇,她的落后和淳朴,一刻不停地与外界社会发生着强烈碰撞。这可能是我国仅有的一处完整保留着母系文化的小村子,我真希望大姐的二女儿能给这个村子带来更多外面的信息;又希望他们的习俗不被外来文化冲击,完整地保留下去,直到永远。
再见了利加咀,再见了大姐,我一定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