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沱江与长江交汇的地方，遍地流淌着酒，人们称它为酒城。十里八乡充满了酒香，甚至在飞机上也能嗅到从地里冒起的股股酒糟味，老人说是酒气托起飞机跑，干脆叫它醉美泸州。儿时，路过醉酒大汉、醉酒淑女身边，闻到酒饱嗝，就会跟着醉。
追溯到久远，先秦家乡古称江阳，春秋属巴蛮子的巴子国。后赵子龙起兵定江阳，梁武帝建置泸州。程咬金被朝廷委派在泸当大都督，镇守川南第一州。
两江交汇不远的长江下游有一座伸了半截到江心的神臂山。神臂山上神臂城，神臂城边神臂门，神臂门头龟蛇石，死死把守神臂城。在蒙古铁蹄横扫成都平原挥师南下时，泸州迁到神臂城。江边茶馆说书人唱，长江母猪龙翻江掀起巨浪推翻了蒙古大船，神臂门头乌龟石喷水阻止了蒙古铁蹄，神臂城外石头蛇吐信吓退了蒙古彪悍，使蒙古军整整三十五个春秋也没攻下城池，只好灰溜溜弃甲而去。由此传下母猪龙联手龟蛇石铸就“铁打泸州”佳话。但还是被张献忠绞四川二破城池，杀死所见百姓，弃下空城。后来湖广填四川才又播下了香火。
威武神臂城
神臂城边神臂门
神臂门头龟蛇石
早年，在两江交汇处的观音嘴有座关圣殿，是人们祈求风调雨顺供奉关老爷的地方。观音嘴对岸的沱江入长江口处有座王应庙，是人们祈求消灾驱邪供奉王母娘娘的地方。婆婆说，两江交汇处下游有一个母猪滩，母猪滩压着一条母猪龙。每到夏季，两江同时暴发滚沙水，母猪龙就会到母猪滩滚水，翻起的七八丈巨浪连三十丈蓬帆几十把绕片的官盐船也要被打翻。母猪龙喝口水就会吸干母猪滩，吐口水就会水淹三岩脑。那年，陆放翁行船出川路过怪石嶙峋的三岩脑，正遇母猪龙吐水。陆放翁冲着暴涨江水，愤然杖策三岩脑，江岸三岩脑从此留下被杖抽打的印记。民间百姓嬉戏三岩脑枉有嶙峋，背地里称它为“三挨老”。为此，人们在观音嘴上方修了座锁江塔，意在锁住母猪龙的龙头；在两江合流的下方修了座镇江塔，意在镇住母猪龙的龙尾。
日本鬼子飞机炸了半截的钟鼓楼
城墙脚下枇杷沟上半边街
蔡锷讨袁，护国军在棉花坡一仗大捷，朱德立下赫赫战功。借机驻军平定了四乡匪患。父老乡亲为此立下“除暴安良”“救民水火”两块功德碑。城墙西门外龙头关是历朝历代镇守城池兵家必争之地。刘伯承在此打了无数胜仗，后支援北伐，起义泸州。
婆婆说，早年的家乡，每年盐赋十几万贯，茶赋十几万贯，富集一方。盐工为探盐井枯竭究竟，下井发现了能燃烧的“鬼火”，用竹筒从井里接到烧酒坊烤烧酒。茶姑上山采茶遇见茶叶仙子，茶叶仙子疼惜茶姑矜持美貌，送给茶姑江南大红袍。
那时，千万船只，帆墙林立下江州，顺河支流而上可以通达藏于大山的夜郎国。江面上全是从深山来的大酒船，自贡来的盐帮船，十里八乡来的五谷船，还有去走夷方的茶叶船。沿河两岸无数水码头，条条石板路从岸上向江中延伸。公公说，每到黄昏，走粮的粮帮船停在上码头；走盐的盐帮船停在中码头；走商的商帮船停在下码头；走沙的沙石船停在王应庙的沙石码头；而那些进城收潲水的潲水船，收粪水的粪水船只能停在沙石码头下游水流湍急的回水沱。
沙湾水码头
水码头石滩上的石梯子
粉刷一新的盐巷子
夜深人静，黑压压船篷子杆杆桅杆上高挂的马灯，照着打鱼人在激流险滩丢下一条条挂着鱼线七八两重的水弥子。清晨天不亮，顺着鱼线理去，水弥子旁边就会挂着十多斤重的鲢巴郎。让打鱼人倾爱的不是鲢巴郎鲜嫩的肉，而是用鲢巴郎的背脊骨做成的烟枪。家乡江边河滩地，有蓝田坝、瓦窑坝、茜草坝、大叶坝、高坝。这些坝子里满是祖先种下的像大伞一样的龙眼树，一个坝接个坝，纵横几十里。九月里龙眼熟了，孩童偷偷爬上树吃个够。家乡的高山上满是粗壮的香樟树，是军阀杨森镇守泸州，倡导“新川南”时种植的。一闻到驱虫驱蚊的香樟味头脑就会兴奋，冬季放一两块樟木的刨花在衣柜里就不会生棉虫。我的童年就是在龙眼树下和香樟树下度过的。
早年，家乡的荔枝闻名京城，是宫中贡品中的上上品。每年荔枝成熟，皇上就会派御林军策马扬鞭，八百里加急，日夜兼程，马不停蹄，一个驿站转一个驿站，把红透顶红翻天的荔枝运进长安街，宠哄他的爱妃们。
家乡河中有许多四周被水围着的坝子，叫水中坝。用巨石铺成的石板路通到坝中。夏季涨水，石板路和水中坝被水淹了，连同坝上未来得及收获的牛屎瓜、朝天椒、虫白菜。秋季腿水，坝子又从水中露出来，人们踏着河水淹着的石板路在潮水卷来的淤泥上种瓜种豆。春季花开，坝子上采花的蝴蝶似流动的片片云，东一块西一块，盖过半边坝子。瓜菜成熟了，水中运菜的船篷子络绎不绝，岸边拉菜的板板车排成长队。
通往水中坝的石板路
家乡沱江边有个庙，庙里有堵石壁，石壁上为那些求子心切的人雕刻了一百个嬉戏打闹胖嘟嘟的童子，让人们看上那个就生下那个，人们心爱地称它百子图。文革期间，庙里僧人在百子图上糊满了泥，又在前面编了一堵竹片泥巴浑水墙，使百子图躲过了敢把皇帝拉下马的红卫兵一劫。人们为这福禄的祈愿，把靠近寺庙的广场称为百子图广场。现如今，凡是婚嫁，人们都要开着车，拉着新娘新郎在百子图广场转一圈，想沾一点喜庆，多子多福。
百子图孝子牌坊
家乡长江边悬崖上有个亭，叫洞宾亭。亭中一尊石刻的吕洞宾像是吕洞宾云游到此不走了。洞宾亭被后人称为梦仙亭，是凡人与神仙吕洞宾梦游会聚的地方。亭下悬崖一尊巨石，被人们称为石鼓。石鼓对面江岸沙滩上秋冬春阳光明媚时，总是摆满了一坝红黄蓝绿油纸伞，人们称它为石锣。民间传说：“石锣对石鼓，金银二万五，谁人把鼓开，只有王老五。”婆婆说，伞姑是石锣，石鼓是王老五。王老五是船夫，背地里常送些打船的桐油给伞姑打纸伞。伞姑常纳些鞋垫回送王老五。伞姑和船夫常年隔河相瞧，心心相印，默默厮守。沙湾长江边一块岩壁上，刻着冯玉祥将军抗击日寇来此募捐留下的“还我河山”四个苍劲有力朱红大字。我清楚记得，隔河相望能够感受到它无比强大的震慑力。
家乡有座山，叫方山。光汉景帝刘秀江阳有一子，在方山立“儿祠”。儿祠里有个孩童身躯一般大的观音，因小而不威猛，谦虚近人，有求必应，香火兴旺，深得四方乡里爱戴。时间久了，香火慢慢把观音熏成了黑色，人们就称它黑脸观音。文革时，被誓死捍卫革命路线的红卫兵从庙里搬出去，扔在了方山的刀背岭。后来一位僧人梦见了它，把它从杂草丛生的野地里悄悄抱回来，偷偷搬进庙，放在了大殿的侧面，成了比它大几十倍的菩萨的侍卫。从此，方山的香火又兴旺起来。人们来到大殿，总是侧着身，对着黑脸观音磕头，冷落了大殿正中的众菩萨。
方山的刀背岭
家乡的这些事与龙分不开。除了早年定泸赵子龙，母猪滩下母猪龙，西门城外龙头关，鱼塘边上龙马潭，十里绿荫龙眼树，还有将龙耍到中国最高殿堂——人民大会堂的雨坛龙灯，108座架在小河上的龙脑桥。家乡百姓得到真龙天子的眷顾，无洪灾水涝，无冻雨冰雹，无地震走石、无阴霾飞沙。生活富足平和。十里八乡邻里，有事无事走人户，主人推豆花，客人赶饷午。
冬季江边河滩地，三五成群捡鹅卵石。鹅卵石千奇百怪，一个比一个好看，一个比一个值钱。满江的鹅卵石，只要你背得起，随便捡。两条江把家乡人宠得富流油。常常见到路边树阴下，那些过去的现在的、去世的活着的穿越时空的人们，爷爷背着孙女，大叔抱着娃儿在树下嘻嘻哈哈打麻将。戴着大盖帽的女公安不分昼夜、风餐露宿，执着为民守菜地。家乡的人们每时每刻都在用心与远古对话，在梦中沟通。
江边捡鹅卵石的人
去世的活着的在一起打麻将
女公安执着为民守菜地
雨后清晨，清新的空气中传来雨打芭蕉滴答声。树枝上小鸟一声清脆的“儿……紧……困几”划破黎明前的宁静，催人一骨碌从床上爬起。紧接着，鹦鹉八哥迎着黎明驻足窗前的树丫，用标准的普通话向你道声——喂？您好！泸州！
二零一三年四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