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岁那年,坐在公公贩盐的萝蔸里进城后,就再也没有回老家。从小学一年级到中学毕业参加工作,整整11年。那段时间里,我一直想回乡坝头,去看我的公公婆婆。
参加工作第二年,老家来信。说乡坝头没有吃,公公婆婆的脚肿得像泡粑,一按一个窝。大伙食团后,家里断了粮断了盐,就连做了大半辈子盐贩子生意的公公也没法。大炼钢铁后,家里的大饭锅连同火钳火铲被砸烂敲碎成了土高炉里的铁坨坨。婆婆想要一口大锑锅,煮稀饭煨胡豆省柴又方便。信中说,婆婆想我了,叫爸爸把我带回去。
爸爸工作太忙,请不了假,又牵挂着公公婆婆,只好叫我一人代表全家回去。我想婆婆了,想老家了,高兴得很。一家人早早地就为我这次回老家做准备。我拿着钱跑遍了全城也没买到大锑锅。供销社库房里也没有,供销社的人说,这个城市一年才分配几十口大锑锅。我只好在水井沟的白铁社请补锅补碗补缸钵的师傅,用大油桶黑黢黢的废铁皮,敲了一口。补锅的师傅整整敲了一个星期,花了我整整一个月6元钱的学徒工资。我把大锑锅放在火上使劲烧,把那些粘在铁皮上油腻腻黑黢黢的东西烧焦烧糊,在河边沙坝头用沙使劲擦,把大锑锅里里外外擦得发光。
九年前,离开老家时,婆婆要我戴大红花拿奖状,敲锣打鼓回家乡。公公要我骑着洋马儿,叮叮当当回家乡。
婆婆公公的话打进城的那一天起,就深深地印在了我脑子里。我从墙上将一张张已经发黄的奖状撕下来,擦去正面的灰尘,剥去后面浆糊粘着的石灰壳,规规整整地叠好用报子抱起来。我没有大红花,挂在墙上的小红花早已退色。学校发的各种奖状太多,都是豆芽奖状。我知道婆婆要的奖状是大奖状,是主学科的。毕业时,我没有得到前三名的大奖状,恨自己不争气,拿这么多豆芽奖状去哄婆婆。妈妈从布店扯了两尺红绸缎,做了一朵大红花,叫我带回老家送婆婆。爸爸开后门买了十斤盐,买了十个高级饼子一斤高级糖。爸爸没给我买洋马儿,一是没卖,二是没钱,城里洋马儿比大锑锅还紧缺。一条街上,只有邮局送信的那个说话喵声寡气的北方老,才有一部英国老式回链刹的洋马儿。但我仍然很高兴。中学毕业就参加了工作,没有像婆婆把我的心说得冰凉那样:“不好好学习,就只能去大河的大盐船当船夫子,讨穷缝婆。”
要启程的前几天,曾经在学校支农时,住在乡坝头半个月的主人家与我同龄的放羊娃,给我家提来了一大腿漤羊肉。说是他爸爸妈妈听说我要回老家,把家里的大公羊杀了。
一切准备好了,头一天就买好了回老家的车票。车没有到老家县城荣昌的,只好买票去隆昌,然后转车去老家县城,再转车去老家仁义场。一大早,拧着装满盐的大锑锅,背着高级饼子高级糖、一腿漤羊肉和书包,兴致勃勃上了路。爸爸送我上车时,把二十斤粮票二十元钱放在书包的夹层里,叫我回老家后给婆婆。
一路上,车从无数贞节牌坊、孝子牌坊、状元牌坊下经过,让我心情格外好。到了隆昌,没有去老家县城荣昌的班车,只好坐火车。火车也不在荣昌停,只能坐到广顺场。在广顺场下了火车,又没有了去荣昌的班车。我望着头顶上高高的太阳,按捺不住回老家的心情,午饭也没吃,高高兴兴走在了回家的大路上。没走多远,手就提软了,在路边拔起一根四季豆占占,一头挂着装满盐的大锑锅,一头挂着高级饼子高级糖和羊腿子。十多公里的马路,走了三个多小时。太阳西下时,来到了荣昌。荣昌也没有了去老家的车,又只好挑着担走路。这条路,公公挑着我走过,梦中不知遇见多少次,亲切、熟悉又陌生。在我的记忆里并不远,翻过几个山包,走过几条冲沟就能到。过了施济桥,过了大煤矿,眼看太阳就要落坡了,还没有走到途中必须经过的那座最高的罗观山,罗观山去老家还有一大半。马路上只有我一人,四周清清静静,一群鸟儿追着我叫,“太阳落山了。太阳落山了。你回不了家了!”想起小时候婆婆常说,罗观山有棒老二。惊出一身冷汗。忙放下担,坐在路边不走了。打定主意拦车。
静静地听着由远而至汽车的马达声,做好拦车的准备。一辆、二辆都是进城的。太阳已经落到了罗观山的头顶上,马路上的阳光慢慢被罗观山遮挡,鸟儿飞去了远方。想着棒老二的事,环顾四周死死握住竹棍子。冷汗一股股往外冒。
一辆拖拉机啪啪啪啪爬上来,我跑到路中拦停车。满身大汗的司机冲着我骂:“砍脑壳的!找死!”
我死皮赖壳说:“走不动了,今天要回老家。11年没回老家了,你打我骂我,我也要坐你的车。”
车上两个女人也帮我说:“看他可怜巴嘻的,让他上吧。”司机见我还是个娃儿,嘴里骂着砍脑壳的声音轻下来,恶狠狠地边挥手边很不耐烦地说:“快上!快上!”
拖拉机上的稻草堆成了一座小山包,中间有一个小窝窝,两个女人就坐在窝窝里。女人把我的东西接上车,司机在后面推着我的屁股,两个女人一人握着我一只手,把我拉上了稻草堆,坐在了她们中间的草窝窝里。司机脱去上衣,光着脊梁,头也不回冲着车顶吼了一声:“坐好!”拖拉机就啪啪地上了路。夕阳下,我和两个女人肩并肩坐在拖拉机的稻草堆上,正是当时到处都能见到的“人民公社大丰收”的那幅版画。而我此时的心情比人民公社大丰收的社员还喜悦。
到了仁义场,下车拿钱给司机,司机说:“看你是个孝子,算了!”我急忙向司机鞠了一躬,挑起担就跑,连谢谢也忘了说。
仁义场去金堂弯的路没有变,全是我离开时的摸样。四中校后的石板路弯弯曲曲绕过几个小山包,一块一块梆梆田里的水稻正在抽惠,一坡一坡庄稼长得绿油油。淡淡的晚霞铺在天空中,田间地头传来青蛙清晰单调的鸣叫,竹林树梢传来小鸟彼此起伏的叽喳,房前屋后传来鸡羊猪狗杂乱无章的欢闹。炊烟飘浮在屋面,雾气笼罩在院坝前的水田上。
从侧面绕到金堂弯的朝门口,见婆婆正在推磨。我喊了一声,婆婆转过身,原来推磨的是孃。11年不见,孃老了,瘦小的身躯变得像婆婆了。孃转身跑进院子喊:“炎明回来了!炎明回来了!”我跟在孃的后面,看见婆婆坐在堂屋门前的竹椅上。婆婆老了,头发白了,眼睛失去了光泽,脸上布满了皱纹。我放下担,扑上去,婆婆紧紧抱住我,嘴里不断念着:“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瞬间,11年的思念化成泪水从眼眶流出来。
这一晚,婆婆吩咐三娘,给公公炒了一碗干豌豆下酒,煮了一小块亮晶晶巴掌宽的老腊肉。三娘从十几个大腌菜坛子里舀出水豆豉、夹出红灰么、抓出干豇豆、萝卜绞、老酸菜,摆了一桌子。公公婆婆坐在八仙桌正对大门的上方,婆婆拉着我坐在她旁边。公公端起酒杯说:“炎明回来了,就是过年了。”婆婆不断把亮晶晶的老腊肉往我碗里夹,我又把老腊肉夹到公公婆婆、三娘三爸、孃的碗里去。
饭后,我低头小声地对婆婆说:“城里没有大锑锅,只好请人用废铁皮敲了一口。”
婆婆抓着我的手说:“有一口就行。你没有忘记婆婆。”
我拿出奖状,拿出大红花,一家人都很高兴。婆婆摸着一张张奖状说:“长大了,像你爸爸一样,争气!”我把大红花给婆婆戴上,婆婆猛然间精神焕发。婆婆把大红花取下来给公公戴上,公公又把大红花取下来给三娘三爸、孃戴上。此时,我惭愧得很。奖状和大红花都不是爸爸的那样。我终于忍不住说:“奖状都是平时的,不是毕业时前三名。大红花是妈妈做的。”
婆婆说:“不关事,不关事,有就行。你是个和你爸爸一样有出息的孩子。这么小就会找钱了,以后不讨穷缝婆了。”我的眼泪又悄悄地从眼角流出来。
我从书包的夹层里拿出二十斤娘票二十元钱给婆婆。婆婆说:“城里人什么都没有,不像我们乡坝头还可以悄悄在田边地头种点菜,饿极了还可以去偷青。”而这时,老家一家人的脚还肿起在。
几天里,婆婆天天拉着我的手,摆爸爸妈妈的事,叫我摆学校里工作中的事。就这样要离开了,公公给我做了一根小扁担。小扁担精致得很,黄金干色,中间粗两头细,两端还用细铁丝扭起做了一个小耳朵。
离开了。公公在小扁担的一头挂上布口袋,里面装了几斤干豌豆干胡豆。婆婆在小扁担的另一头挂上布口袋,里面装了红灰么水豆豉老腌菜,还装了一个高级饼子几颗高级糖。婆婆没等我开口就说:“高级饼子高级糖在路上走累了吃。”我没有勇气拒绝婆婆,强忍着泪,走出金堂弯的朝门口。回头望,婆婆一动不动站在金堂弯的院坝里,眼泪水又一骨碌流出来。
第二天晚上,爸爸问我:“怎么没把粮票和钱交给婆婆?”
我说:“给婆婆了,到的当天晚上就给了。”
爸爸说:“你去看看书包!”
翻开书包,粮票和钱原封不动装在书包的夹层里。我知道这是婆婆偷偷放进去的。我抱着老家带回的小扁担,低着头,对爸爸的指责没有怨恨只有羞愧。爸爸的孝心、婆婆的爱心,把我的心充填的满满的。我不知道孰轻孰重,该如何去面对,只能原汁原味收藏在心深处。
二零一三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