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的西行(四)通天河到嘎洛村
一人的西行(四)通天河到嘎洛村

一人的西行(四)通天河到嘎洛村

我忙调整心态,将放飞到小学校的心收回,送到藏家去。

跟着老郭来到一处新建的藏族民居,房子好漂亮好壮观。门前是一块圈养牛马的草地。一位妇女出来迎接我们,把我们接到了二楼上。二楼全是木结构,一堵木板墙横着将二楼分成前后两部分。前屋放些杂物,后屋是主人的生活起居。生活起居空旷宽大,干净整洁,像一个作报告的大厅。几堂距地高而窄小的窗户挂着布帘,不透光的室内黑成一团,正中一堆红红的火带来光亮和温暖。火塘旁坐着一位阿妈。阿妈忙着拨旺火,妇女忙着做酥油茶,端来糌粑、奶酪。老郭忙回头去接胖哥。我又不客气地喝了几碗酥油茶,真有回到家的感觉。

阿妈和妇女会一点汉话,连比带划可以进行交流。比利加咀的妇女们接触外面的世界多一些。妇女是阿妈的媳妇,媳妇的男人出山去了,过几天才回家。媳妇有两个孩子在村里上学。不一会,外面传来叽叽喳喳的打闹声,孩子们放学回家了。我忙拿出糖果递给孩子们,姐姐接过糖果,跑到窗户前,站在凳子上,撩开厚厚的布窗帘,望着远方。我跟上去,也站在凳子上。

窗外,火红的夕阳正徐徐从天边落下,映红了半边天空。鱼鳞状的火烧云一片盖一片,从天际间慢慢向内扩散开来,漫过房顶。山坳里,丰收的麦子一片金黄,微风掀起层层麦浪,座座民居落在金黄的麦浪中。麦浪后的寺院,在红色天空的映照下,泛出淡红黄的余光。远坡,不愿暮归的牛马星星点点,披着霞光逗留在草地上。近处,几只乌鸦站在牛栏的木架上,被放学的孩童惊飞,又三只两只聚在一堂。嘎洛村美丽的景色不用小学校的女教师赞美了,我已亲眼见到!

晚饭后,孩子们拿出课本,高声朗诵着课文,我一句也听不懂。在云南与四川交界的深山中,村子的小学校只教一到三年级,四至六年级在乡里上,中学在乡里或县里上。多数小学校都只有一位教师,各门功课通吃。小学校的教师懂普通话是村民们的期盼。教会孩子们普通话更是村民们的梦想。嘎洛村的孩子们几乎不会普通话,听不懂普通话,村民们很无奈。我叫孩子们把课本拿来,教他们用普通话读课文,孩子的妈妈也凑了过来,阿妈也将身子往这边挪了挪。

孩子们翻开课本,递给我。

小学二年级知识一:“金秋时节,景色宜人,层林尽染,叠翠流金。”弟弟高声说:“这就是我们的嘎洛村!”一家人都笑了,阿妈笑得露出缺了两颗的门牙。我对孩子们说:“写课本的老师来过你们嘎洛村,他记住了嘎洛村的风光,这篇课文就是为嘎洛村写的。”对此,一家人深信不疑。

阿妈说:“就是!前年村里来了几个文化人,住了一个星期。”

姐姐说:“明天,我要在课堂朗读,教会同学们。”

弟弟说:“我也要,我们在课堂上一起朗读。”

妈妈说:“都读,都读。读好了,以后出山去念大学。”

两个孩子,左一个右一个抱着妈妈:“说话算数?说话算数!”

一家人,连同我们,在和和融融的气氛中度过了这一晚。怀揣着梦想,期盼着天明。

老去的金矿

横断山脉腹地的夏诺多吉、央迈勇、仙乃日,三座大雪山一座连一座构成的宜人景色,使山脚下的亚丁小村庄在世界有了名。夏诺多吉一年四季融化的雪水,在东坡的一条冲谷中汇成白水河。白水河一倾千里,绕过九十九道弯,倒过九十九道拐与山脚的通天河交汇。造就出两岸富饶的土地。滋润出葱郁的树木、鲜嫩的青草、丰美的五谷,养育了世世代代在此辛勤耕耘的人家和膘肥的牛羊。

白水河绕过的地方,有一座雄伟的建筑坐落在山丘上,被四周群山环抱。与蓝天呼应,与河水相辉,气势恢弘,气场浩大,无与伦比,美轮美奂。这就是金矿,为人们带来财富的金矿。

不知什么时候知道了这里的黄金,不知什么时候有了第一座金矿。从此,经过无数代人的耕耘,将金矿变得辉煌。

远远望去,金矿就是一座庄园,一座古希腊的城堡,一座西域的宫殿,在阳光下发出璀璨的光芒。

又不知什么时候人们带走了黄金,抛弃了金矿。从此,在夏诺多吉东坡这块富饶的土地上,留下了大山里的惨淡、风雨中的凄凉、残月下的苍白,在挖矿人的心中种下无限惆怅。

通往金矿的道路再也不平坦,院坝坑坑洼洼。垮塌的屋檐悬挂着瓦砾,开裂的墙角布满了蜘蛛网。见天的屋面铺满了石块,石磊的墙体现出了裂痕。布满灰尘的“文明单位”牌子,再没有人作为荣耀。昏暗的灯光催命的闪,钨丝的红光游丝般残存。残缺的门,破碎的窗,断裂的楼板,塌落的天棚……,一切都在告诉人们,这里没有了往日的辉煌。

瘦得皮包骨头弓着腰的藏獒,狮子头迷糊的双眼挂着抹不去的泪痕,永远夹着尾巴。

老得撑不起腰弓着背的老人,布满老茧的双手拄着离不开的拐杖,永远耷拉着头。

一只四眼狗渺无声息躺在墙角下,再没有财产值得它去护卫,一种姿势从早晨躺倒晚上。

一个皮木匠不声不响坐在石墩上,再没有皮木货需要他去修补,日复一日修补马鞍打磨时光。

一位妇人倚在低矮黑暗的工棚里,再没有饭菜等待她去烹调,无精打采等待天黑又到天亮。

没有了欢声笑语,鸡鸣狗叫;没有了车水马龙,牛奔马啸。

天上的鸟儿不再从这里飞过,地上的山鼠不再从这里奔跑。

孩子们带着憧憬远去了,年轻人带着梦想远去了,爷爷奶奶带着西下的余辉远去了。留下了与金矿结下生死情缘的人。金矿有他们的童年,他们的爱情,他们的念想。不愿离去只为搬不动的房子,潜意识的家。

西风烈,裹卷荒城,残阳如血!

天苍苍,野茫茫,苍穹下,荒城殇!

夏诺多吉雪山不会因此而冰封,白水河不会因此而枯竭,太阳依旧天天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风仍然刮,雨仍然下。只有山丘上曾经辉煌的金矿留下荒城苍白的月。

老去了,金矿!遗弃了,老人!

嗄洛村到嗄洛牧场

九月二十一日,晴。

昨夜,红红的火燃烧了一晚,把宽大的房间烘得很暖和。天不亮,阿妈就起床生火做饭,孩子们也随着起了床。孩子们喝了酥油茶、吃了糌粑,背起书包上学堂。
要告别了,我把剩余的糖分给孩子们,把感冒药给了妈妈。在房门前照了张合影,孩子们就像从笼子里放飞的鸟儿,带着期盼向学校飞去。阿妈端着盆子,站在二楼前厅的门窗口,抓起麦子抛向空中,守候在室外草地上的鸡一只只冲着麦粒奋力飞起。阿妈家的大黑狗冲向前,惊得抢食的鸡咯咯叫,飞开又聚拢。妈妈打开木围栏,放出马匹去吃草;背着胖哥的包,送我们出了门前草地的围栏口。走上山坡回头望,阿妈、妈妈倚在二楼的门窗口,仍不断向我们挥手。
晨曦中的嘎洛村,只有林中的鸟儿、坡上的牛羊和上学的孩子给这寂静的村庄带来声息。厚厚的云雾铺在空中,仅在太阳升起的地方,烘出远山一团淡红。一个牛倌喊着高亢的曲儿,撵着牛马从我们的身后追赶上来,然后向右面的坡地走去。坡上的一片草地被四周高大的树木圈着,落满了牛羊,喜死了人家。

这一天,一直上坡,越到高处林中的树叶越发金黄。偶尔一两棵被红透的树叶包裹,给森林落上一点红妆。露珠儿水晶般挂在红透的树叶上,小鸟儿精灵般在红透的树叶上叽喳,小马驹静静地依偎在马妈妈身旁,小牛犊贪婪地拱着牛妈妈的奶子。云朵飘来生辉,溪水流来欢唱,阳光送来温暖,蓝天下的大山披满霞光。雪山、草地、森林、流水;蓝天、白云、阳光、牛羊;让我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小学二年级知识一:“金秋时节,景色宜人,层林尽染,叠翠流金。”就是描写的这个地方!

林中路边一块平整干净的石头上,残留下一只小生灵的头、脚、尾。是什么生灵吃得这么精细?又是什么生灵这么张扬?联想起几天来,老郭总是把剩饭倒在露天平整干净的石头上。我一直纳闷,为什么不倒在隐蔽一点的地方。林中的生灵和老郭的动作几乎一样,似乎存在着某种默契,或是林中的他们本来就是一家。是老郭在模仿生灵的习俗?还是生灵在模仿人的习俗?我茫然了。

物竞天择!世间的一切都不会浪费,都有它存在的必要!

老郭在一棵松树桩前,从马背上取下斧子,劈下几块放在马背上。这是用来引火的松木,不是每一棵松木都可以引火,只有富含松油的才行。我不会辨认,像很多城里人分不清麦苗和韭菜一样。

我问老郭:“为什么不多劈一些?”

老郭回:“够了就行。以后上山住牛棚子的人还要用。”

上了一山又一山,过了一个垭口又是一个垭口。林子里,叮叮当、叮叮当,马儿单调的铃子响叮当。把我的思绪牵到了《阿诗玛》。“马铃儿响来玉鸟儿唱,我陪阿诗玛回家乡,远远离开热布巴拉家,从此妈妈不忧伤。哥哥像顶帽子盖在妹妹头上,妹妹像朵菌子生在哥哥的大树旁。”多美的歌词,多好的意境。而此时的我只有马铃儿响,没有玉鸟儿唱,空空一人去他乡,远远地离开了家,留下了忧伤。哥哥没有妹妹伴,哪还有菌子生在哥哥的大树旁。马铃儿响马铃儿长,我成马儿听铃响,铃儿一路响叮当,沉甸甸背包压弯了腰。

美好的意境让我生出几分忧伤。

快到了,嘎洛牧场。老郭指着前面若隐若现的大山说:“那是大雪山,神山!天气好,能看见。”老郭站在山垭口,毕恭毕敬地向大雪山磕了三个头。神山被云雾遮挡,一直没有露出她的尊容。她就是让亚丁村美丽起来,亚丁人崇拜的三座大雪山之一的夏诺多吉雪山!

夏诺多吉雪山东北坡脚下,是一片宽阔的草地,草地上散落着八、九座牛棚子。因山上气候寒冷,水草逐渐干枯,放牛人已经把牛赶到了海拔稍低的地方,留下空空的牛棚子等待来年春暖花开再相逢。老郭找了一座不漏雨的,生起火,我忙着打扫火塘一侧的卫生。老郭没有制止我,但不要我打扫他那一侧的卫生。在这海拔四千多米的极高山上,夜晚住在室外帐篷里,不被冻死也会被冻得半死!

老郭说:“牧场是私人的,不像卡尔牧场是国营的。山下的牧民曾经为争夺草地,血染了牧场。每年山民都会一家人一家人到此地挖虫草,因是被亲人殷红的血滋润出来的,虫草特别大,成了犒劳山民的财物。外地人不能到此挖,来了也会被撵出去。”

这一晚,老郭把能吃的全煮了,只留了一点米。腊肉、土豆、白菜、方便面,很丰盛。就是没有酒。老郭说:“在这里喝酒,头会痛。”山太高了,连这“山蛮子”也扛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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