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杂师也有三件宝,算盘、电筒、记账本。每到缝场,打杂师就挑着鸭蛋去供销社,双方算盘像机关枪吐子弹壳一样打得噼啪响,与供销社的管账先生核对无误,捡好字据,就到场上补充口粮去了。晚上回到鸭棚子,借着电筒光把白天的账目一笔笔记在账本上。打杂师的算盘、电筒、记账本都装在他随身携带的帆布挎包里,记账本还用油纸包好。电筒是打杂师最得意的宝贝,也是鸭棚子的稀罕物,是生产队特意配给的。
挑脚匠有两件宝,扁担和烟杆。用密实木质做的扁担足有两米长,微微上翘,被汗水浸润的油光水滑,挑起铺天盖地的家什咕嘎咕嘎擅悠悠。担子擅出的声响,老远就提醒田坎路上的来人让道,挑脚匠挑着担,经过躲闪的路人身旁,总是很得意很精神。用斑竹头做的烟枪,随时撇在挑脚匠的腰杆上,走累了就拔出来吧嗒吧嗒吸两口。挑脚匠白天孤独一人最寂寞,只有和着烟杆打发时光。
鸭棚子每到一个地方停下来,掌杆师就一人到方圆几里处去看山,看哪一处的水草丰盛,那一处收割后的田多地多;哪里够鸭子吃几天,哪里沿途有鸭子喜欢的水草。打杂师按照掌杆师的吩咐,第二天一早去场上供销社交鸭蛋,补充油盐米。顺便买半斤烧腊,打一斤老白干,赶到掌杆师指定的落脚处。挑脚匠每天鸡叫三更就起床,生火煮饭。待二杆子在天亮前捡回鸭蛋,叫醒掌杆师和打杂师起床吃饭,撵鸭子上路后,挑脚匠就开始收拾棚子。把家什分成三挑,一挑是像船篷子一样用篾片编的一块块月牙状的篾席和篾条梭板床,一挑是圈鸭子的鸭围子,一挑是鸭棚子的生活用品。挑脚匠按照掌杆师指定的地点,不紧不慢来回摞着挑。中午还得找个阴凉坝煮饭给赶鸭人送去。
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撑饱肚子是人们朝思暮想的奢求。因此,鸭棚子很吃香,人们说赶鸭人是掉进了白花花的银子窝窝里。鸭棚子每天向国家上交几百个、近千个鸭蛋,满满当当两大萝,真像老乡说的白花花的银子堆成了山,连供销社的收蛋员也看得眼馋。要是遇到方圆几十里没有场,鸭蛋放几天,就会堆放十几萝。赶场天,打杂师领着几个二杆子赤裸上身挑着鸭蛋,急匆匆在街上赶场的人群中一路响遍:“借道!借道!”随后的挑蛋人也雄赳赳附和:“闪开!闪开!”人群就会快速往两边分,闪出一条通道,回头盯着几个汗流浃背的大汉一擅一擅挑着十几萝白花花的鸭蛋走过来。又目送散发出雄性气息的大汉从身边走过去,不约而同目瞪口呆。然后跟着装鸭蛋的萝蔸后面一群小孩紧走。交鸭蛋的供销社门口,总是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姑娘老太拿起浸着汗珠子的鸭蛋,爱不释手。那次,万能捡了两个鸭蛋悄悄递给守在身旁的大姑娘,大姑娘拿着鸭蛋愣了一会,猛然揣进怀里,高兴得转身就跑。
每年,赶鸭人在家门口把小鸭儿喂到半个子,把老鸭子放到河沟里吃鱼虾,然后随着各地收割季节的到来,把鸭子撵到收割后的麦地里捡吃掉在地里的麦子,撵到收割后的早稻田里捡吃掉在田里的谷子,撵到收割后的中稻田里、晚稻田里。随粮食收割的季节,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从坝下到岩上;随着气候从冷到热又从热到冷。一圈撵下来,足足要花五六个月。待把鸭子赶回家,已经是当年11月了。鸭子早已长得肥嘟嘟,走起路来胸脯触地左右摇摆足有五六斤。赶鸭人只要知道哪里粮食丰收了,就把鸭子往哪里赶。上内江、资阳,下泸县、合江,跑贵州、云南。掌杆师身上随时揣着盖有生产队、大队、公社、区政府四个圆巴巴的空白介绍信。甚至还加盖有县里的大坨坨。一个比一个大,不管走到哪里都行得通。要去的地方太远了,就赶着鸭子坐火车。掌杆师怀里揣着介绍信,提上十来个鸭蛋大摇大摆走进火车调度室,把鸭蛋往调度长桌下一放,把盖有县里大坨坨的介绍信往调度长桌上一摆;然后,提上一只鸭子到火车站站长家,说明来由,装鸭子的火车皮就会很快安排下来。万能小小年纪,就跟着鸭棚子下泸州上资阳、走遵义跑贵阳、进昆明闯楚雄,真是了不得。
每天傍晚,贪吃的鸭子一咕隆把能吃的东西装进胃里,从胃涨到喉咙管,仿佛从鸭胃又生出一个附生在鸭颈子上的鸭脖子,两根颈子一个头,涨得鸭头连头也昂不直,胃拖到了地。憨吃的鸭子拖着沉重的胃,身体前倾,步履蹒跚像喝醉了酒,摇摇晃晃自觉走进鸭围子,静静地一觉憨睡到天明。鸭群要是没吃饱就不进鸭围子,在水田里与赶鸭人兜圈子,无奈之下掌杆师只好抓一把谷子撒在鸭围子里,吹响口哨,鸭子才会走进去。这一夜,鸭子安静不下来,几冲田几坡地都能听到鸭子一夜彼此起伏嘎嘎叫。叫得赶鸭人心烦了,掌杆师就用手电筒照着闹得最凶的鸭群,将鸭杆杆在鸭群头顶上晃几下,鸭子就像中了魔法一样叫声小下来。这一晚,至少有一半的母鸭子把蛋捂在肚子里,就是不生下来,跟着公鸭子起哄,似在向赶鸭人抗议示威。第二天上午,赶鸭人得特别注意。走在鸭群后面,看见哪只鸭子尾巴几甩甩,屁股一翘蹲下去,一会又屁股一翘站起来,鸭子蹲下的地方就一定有一个白生生热乎乎的鸭蛋。时而,鸭子把蛋下在水草里,要是不留神,就只能留给那些摸鱼虾的小孩了。
那时,荒郊野地有黄鼠狼和其他动物。夜晚,要不把鸭子圈在一起,第二天,鸭子就要少几只。夜深,一旦鸭群突然间发出异样的叫声,赶鸭人就迅速爬起床,用电筒照着鸭群左右摇晃,打着口哨,鸭杆杆在四周晃来晃去,就会撵走来袭的黄鼠狼。晚上,要是不把鸭子圈在一起,第二天早上,满山遍野的草笼笼、水凼凼、旮旯犄角都会藏着鸭蛋。叫你天一亮就到山上捡鸭蛋,直到太阳晒着屁股,再多人也捡不干净。让你弯着腰杆,瞪圆眼睛一直在草笼笼钻,斯茅草霍得你浑身发痒心焦泼烦。
鸭子走一路、吃一路、拉一路。把地里的野草和草根,田里的鱼虾、螺狮、贝壳和水草吃得干干净净,留下一地一田的鸭粪。鸭子成了螺狮、贝壳、水草的克星,比除草王实惠。鸭粪是粮食最好的肥料,比氮磷钾肥鱼蛋仔管用。放过鸭子的土地水田肥气十足,来年一定大丰收。起初,山里的农家不信。后来,粮食丰收了,省钱又省力,得了实惠。于是,在头年就邀请鸭棚子来年再来,或是早早带信请鸭棚子再去。时间久了,一来二往,山里好客富足的生产队还会从谷子堆里扒出四指膘的陈年老咸肉,从洞子里提出土瓦罐装的老烧酒款待鸭棚子。要是第二年没去,还会想方设法找人带信探个究竟。
两三千只鸭子,完全是鸭子兵团,行过之处野草难生,鸭粪遍地,来年粮食不丰收才真是见了鬼。
万能说,他们的掌杆师是从外地请来的,有些名气。生产队要他保证下蛋的鸭子一直保持两千只,每天要有三分之一的老鸭子下蛋,每年要把一千个小鸭儿喂到五六斤,他恩疼也没打一声、眉头也没皱一下就满口答应下来。只是要队长别管鸭棚子的事,队长也依了他。他们的掌杆师是有文化的人,知书达理,说话中听,出生在有钱有势的人家。在他十几岁时,全家人被砍了头,他逃了出来隐姓埋名,路过的一个鸭棚子收了他。老掌杆师见他忠厚老实有文化,就教他撵鸭子的手艺。后来,老掌杆师走不动了,就叫他当了掌杆师。万能每天跟着他跑,跟着他学,几年后也当了掌杆师。
掌杆师脖子上随时挂着一个口哨。只有掌杆师才能佩带,其他人即使有也不能吹,这是鸭棚子的规矩。这小玩意灵得很。清晨,打开鸭围子,掌杆师轻轻地吹几声哨子,鸭子就跟着他屁颠屁颠走上路;下午,掉在后面的鸭子逐渐增多,掌杆师站在山坡上几声急哨,鸭子就像听到冲锋号,一个劲追上来;傍晚,鸭子没吃饱,不进鸭围子,掌杆师抓一把谷子,站在围子里一声长哨,鸭子就循着哨声进了围子;夜深,要有外来入侵的动物,掌杆师一阵猛吹,撵走了动物,安静了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