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杆师有本事,当然是鸭棚子的大爷,谁都得敬着他。他收拾人有一整套,谁要是把他惹急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要是对二杆子某人不满意,就会故意支他到水田里的牛滚凼去撵鸭子,让他一不留神半身陷进泥潭里,惊恐中拼命地喊爹喊娘,一辈子也忘不了。要是对幺杆师不满意,就会撵着头群鸭走得飞快,让你在后面挑着走不动的鸭儿越来越多,与鸭群掉得越来越远,心急如焚中挑得你皮裂嘴歪幺老二。要是对打杂师不满意,就会把当天歇脚的地方故意弄错,让你赶到那里等到天黑也不见人影,腥风黑雨中提心吊胆受冻挨饿熬到天明。要是对挑脚匠不满意,就会叫他挑着家什拼命往前赶,快到太阳落坡,又让二杆子把他叫回来,累得他脚耙手软眼发花,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尔嗨哟。
赶鸭人在外不愁没菜吃,随便在那个边边角角捡两窝菜,就够吃一顿。打杂师从场上买回的菜只能吃一两天,没菜了就去偷。偷菜的事由二杆子去做。赶鸭人偷菜很讲究,一不偷熟人的,二不偷路边的,三不偷鸭群没有经过的地方的,四不偷没有长大的,只偷鸭群路过的大块菜地中央的。傍晚,到了目的地,一个二杆子就背起背篼往回走两三里,在白天路过时看好的菜地中央稀稀疏疏拔上几棵就回。很难被发现,即使发现了也是几天后的事。农村菜地里丢两三颗菜是常事,不足为奇,没人去追究。除非你倒霉透顶当场被主人逮着。要是被发现了,掌杆师就叫二杆子提上十个鸭蛋,晚上登门道歉。有时正遇上农家坎菜,就捡一些别人不要的,遇上爽快的农家也会顺水推舟叫你挑选几颗。这时,掌杆师就捡几个鸭蛋回敬对方。
每年11月,把一批批肥嘟嘟的鸭子赶回家,上交给国家。在给国家上缴鸭子的头天晚上,鸭群圈在经过掌杆师精心挑选的稀泥巴田里。夜深,队长带着几个信得过的人来到鸭棚子,帮着赶鸭人捏开鸭嘴壳,给每只鸭喂一小撮盐,然后关起来,让鸭子一夜口渴难忍,不断吃脚下湿润的稀泥。第二天早晨,在干燥的泥土上撒上谷子,然后泼上水,鸭子就拼命地去抢吃那些湿润松软泥土上的谷子,连泥带谷一并装进胃里,再把鸭子放到水塘里喝个够。经这一折腾,一只鸭子足足要重半斤多。
赶鸭人杀鸭子打整鸭子有独到的方法。那些病鸭儿拝鸭儿是他们的盘中餐。想吃鸭子时,先给鸭子灌一瓢羹烧酒,十多分钟后,鸭子体内血液膨胀,毛孔放大。这时,提着醉憨憨的鸭子把脖子一纠,鸭子就死了。把浑身充满血液的鸭子干拔掉鸭毛,在流水的小沟把鸭子沵在水里,从鸭屁股,鸭腿子往上抹毛,抹下的毛被水冲走,很快鸭身上连毛桩桩也不剩,浑身通红。砍烂放在锅里煮一下,血水就从鸭肉里浸出来,没有了血腥味。
很多人都羡慕鸭棚子的人,说鸭棚子有吃的,日子好过。万能说不好,只有被生活所迫才去鸭棚子。鸭棚子没有固定的居所,基本上隔三差五就挪窝。篾片编的弯弯的篾席一块块连接起来就是窝,不到一人高,像一个半圆形的洞。只有在晚上睡觉时,赶鸭人才一个个弓着背钻进去,人挨人挤着睡,是真正的风餐露宿。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冒着烈日、严寒、风雨、雷电在旷野中行走。夏日夜晚的蚊子多得一巢巢,没办法,只好沃一堆火,用浓烟驱赶蚊子,也把自己驱得眼泪水长流。夜晚,铺在棚子里的篾条梭板床下,时不时会钻出一条蛇。起初,人们起床把它撵走,后来,干脆视而不见。长期风餐露宿,很多人都得了风湿病,成了指导他们行走在路上的天气预报。赶鸭人在一起时间长了,就没有了龙门阵。每到晚上,你看我、我看你,个个都成了闷葫芦。想家了就喝点闷酒。家是赶鸭人情感的寄托,也是支撑他们坚持下去的缘由。那时,只有邮局才有电话,电话十有八九打不通,即使打通了也只能通到街上的邮局,根本通不到乡坝头。写信更不靠谱,三天两头就挪窝,连落款的地址也无法写。想家了,就给家人发个平安的电报,当然是盼不来回电。要是撞上熟人,就留下过夜,详细打探家境,并请对方捎话回去。
文革时期,鸭棚子成了资本主义的尾巴,生产队扛不住割掉资本主义尾巴的滚滚洪流,忍痛把鸭棚子解散了。万能回到生产队干农活,又过上了吃不饱的日子。已经见多识广的他,不会痴痴地呆在家里挨饿。对鸭子习性已经了如指掌的他,一人躲着生产队的熟面孔,冒着挨批斗的危险,悄悄做起了贩鸭子的生意。他到几十里外去赶场,一次买二三十只鸭子,挑到无人的荒地里,把鸭子一只只拴在一条用稻草编的像大姑娘辫子一样的稻草绳上,一条绳上十几只。晚上,捏开鸭嘴壳,喂一撮盐,然后连夜挑着鸭子赶路,天不亮就到了另一个场口,把拴着鸭子的稻草绳往水田里一丢,口渴难忍的鸭子拼命将头钻进水里和淤泥里,喝个够吃个够。天麻麻亮,再把鸭子从水田里提上来,挑到场上去卖。吃足了淤泥喝足了水的鸭子精神得很,活灵活现,一直伸长脖子嘎嘎叫。家里有生张满日、红白喜事的赶场人抓起鸭子,摸着装满淤泥和水的鸭胃子圆圆的空空的,瞅上去鸭子肥,胃里没食,抢着买。一买就是几只,很快鸭子就会卖完。一只鸭子比昨天买的时候凭空多出四五两,万能就赚这四五两的钱。万能说,心狠点就不给鸭子喝水,六七个小时后,鸭子出气就会喘,就成了叫不出声的喉啵鸭、憨啵鸭。人们时兴喉啵鸭肥,炖汤油多,比起一般鸭子一斤要多卖几分钱。但万能不愿让鸭子受这种活罪,不干这种事。
文革后,生产队又组织了鸭棚子,叫万能去当掌杆师,小孃打死不同意。二十多年的日子告诉她,谁家有钱,谁家日子好过,谁家让人眼馋,谁家就是下一次运动被打倒被批斗的对象。运动一次比一次激烈,弄不好脑壳搬家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更何况小孃还是历次运动注定被批斗的地主婆。为保小命,小孃的想法是能悄悄咪咪在别人夹孔底下过日子,就心安理得了。生产队又叫万能当打杂师,小孃也不干。打杂师是管账的活,今后更说不清。后来,生产队给万能掌杆师的钱,让他当二杆子,叫他背地里给掌杆师瞅着,出出主意,把把脉。
万能又去撵鸭子了。后来传来他在撵鸭子途中爬火车时,从火车上摔下来,额头骨凹进去一个窝。再后来,说他撵鸭子时发了母猪疯,走失了就再也没回来,直到三十多年后从地里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