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至老哥(我的知青岁月)
一
供销社大门前热闹非凡,从大门往内望去:一位身穿中式布钮花布衣裳,脑后梳一条粗大的独辫,额头一抹刘海,几丝耳发,苹果脸蛋的姑娘站在卖花布的柜台后。
这张苹果脸好熟悉!想起来了,她就是下乡前泸州老三届,红卫兵《飞虎豹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智取威虎山》中扮“小常宝”的人。
因小说《智取威虎山》中伴随二零三首长这支部队的医务员“小白茹”在男人心里占得分量更重,所以男人们暗地里都称她“小白鸽”。
下乡前,我在城里看过她扮的小常宝。那唱腔、身段、妩媚,足以引起同龄人的羡慕。后来在公社看过她在区宣传队扮的“李铁梅”,轰动了喻寺区。
想起她已经接受了贫下中农的考验,成功地得到贫下中农的信任,脱离了苦海,华丽转身成了一名国家供销社的售货员,吃公粮拿工资,就感到自己要达到这一步太遥远太困难。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一个在阳间一个在阴间。
我没有勇气上前打招呼,因为我们根本就不相识,只是我看过她扮的“小常宝”而已。也没有勇气在她的柜台前驻足,她只会把我当成一位在供销社购物的顾客,脸上的笑也是堆出来的。
我就是站在她的柜台前,她也不会认出我是同她一个城市来的知青。对!不正是知青,一个城市的知青,情窦初开一男一女的知青,才拉近了我们无形间的距离,才想在她的柜台前停留驻足吗?一想起每天在她的柜台前来来往往的人中,多少人想钻进她的心房,多少面孔占据了她的心房,就又胆怯起来。
二
我最要好的娃儿朋友,柯炳军和小鸡来了。我带他们去赶喻寺场。路上,我告诉他们喻寺供销社花布柜台有一个亮晶晶的女知青售货员——小白鸽。
两人一听来了劲,打赌谁要能与小白鸽搭上话,就多吃一个牛肉渣笼笼。
喻寺供销社大厅,空高亮敞,玻璃窗距地足有两米多,像县城电影院的玻璃窗,人根本够不着,如同大厂房。玻璃窗下是展示物资的货架,货架上堆满了锑锅、瓷盆、布匹和日用小商品。很多商品都要凭票才能买到,很吸眼球。
大厅里,人群熙熙攘攘,赶场的人们有事无事都要到大厅转一圈,有的纯属满眼福。这里有他们想买又没钱买的稀罕货,有钱买又没有票的稀罕物,反正都很金贵。
我们径直来到卖花布的地方挤进柜台前,我凭着脸熟,急不可待冲着小白鸽:“把那个粗杠杠大灯草绒拿过来看一下。”小白鸽眼睛也没瞟我一眼,顺口搭腔:“就来,就来。”放好布匹后才从货架上取下灯草绒。
当我们的眼眸互碰的一刹那,我感觉她有些熟悉了我。柯炳军发现小白鸽有点傲气,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忙上前故意操一口当时最时兴的重庆话:“妹崽,啷个呢啥?一个县城的知青都不认识喽?”
小白鸽镇了镇,勉强回过头,瞟了一眼我们。蔑视又故作腼腆地不失客套,也抄起重庆话:“啷个不认识啥,一个城市的,一条街的。”
“就是啥,一个城市的,一条街的。还是中码头的。我看过你演的小常宝。”小鸡也跟着抄起重庆话。其实他根本就没看过她扮演的小常宝,是我在路上告诉他的。
一丝微弱的表情从小白鸽脸上一滑而过,才见她正视了我们一眼。
柯炳军抓住机会:“妹崽,我们都看过你演的小常宝,演得真好。”
小白鸽得到夸奖,脸上有了满足,自作谦虚:“不好、不好。承蒙捧场。”
“好就是好嘛,我们还想看你演。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了,过于的谦虚就是骄傲。你看,我们就没资格演杨子荣。”有点文学功底的小鸡有些小资情调,说出的话总是捧着女人,讨女人喜欢。
我们就这样无话找话磨蹭着赖在柜台前。小白鸽边忙着招呼买主,边漫不经心地与我们搭腔。
柯炳军突然转身挤出柜台,与两个扯眉愣眼的青年人扭打起来。我和小鸡不问青红皂白急忙上前帮忙。柯炳军一只手紧紧抓住其中一人的衣领,眼睛一愣,举起手正要下重拳,被我挡住。我清楚在我的地盘上惹出点事,还得由我来收拾。
柯炳军拳头悬在空中怒吼一声:“把摸的钱拿出来!”
那人仗着自己是喻寺场上本地人,嘴巴梆硬:“老子没有摸,不信,你们收身啊。”柯炳军又一次举起拳头:“在老子面前,你也敢冒充老子。老子没那闲工夫学收身这种下三滥的事,脏了我的手。”一拳重重地落在了对方的腰杆上。
另一位岁数稍大的见势不妙,正想跑去拿供销社大门后的抵门杠,被我拉住,小鸡顺手从围观人群身上抓来背篼㝩在他头上。我趁势猛踢一脚,那人一扑爬摔倒地,挣扎着把背篼从头挪开。
被打的小子痛得双手按住腰杆,慢慢抬起头,一副哭丧相瞟了一眼他的同伙,他的同伙才极不情愿交出了刚在柜台前摸去的钱和布票,恶狠狠丢下一句:“你们等着!”拔腿而去。被打的小子也随之而去。
柯炳军望着跑去的背影:“你爷爷不走,就在这里!”不想,跑在前面的那人举起供销社大门的抵门杠向我们冲来,人群猛然闪开,把我们三人亮在了大厅中。
柯炳军迎上前,弯腰一个躲闪,那人手举笨重的抵门杠用力过猛,顺势一捞蹿摔在地,鼻子碰在木棒上出了血。柯炳军就势骑在那人身上,狠狠地打了两拳,随之站起身:“不服,你爷爷随时奉陪。”那人手捂鼻子气急败坏和同伙离开了供销社。
柯炳军将钱和布票交给了在大厅看热闹的失主,失主居然站在原地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我们在众目睽睽之下,英雄般又回到柜台前。柯炳军宛如喝了点匪酒,有了点匪气,大马哈哈,说话比来时的嗓门亮堂许多:“妹崽,怎么样?吓着你了。中午一起吃晌午,我们请客,给你压惊赔不是。”
小白鸽从刚才突如其来的那一幕回豁过来,猛然变得有点羞涩拘谨,圆圆的苹果脸显露出红润,眼睛望着自己的衣摆,低头轻声说:“哥们,哪还用得着你们请客啊,这不是看不起妹子,羞杀妹子了?下馆子你们去吧,我还要上班,今后有空我请客。”
“怎么这么说呢?还用的着你破费,哥们还没穷到办顿招待都没钱的地步。”小鸡拍拍衣兜,有了要不完的样子。
“不,不是这意思。我确实走不了。你们都看见了,柜台前这么多人我还得应付。”小白鸽小心翼翼回着话,早没了刚才的傲气。
“啷我们就在柜台前等你。听你说话,看你卖布。”柯炳军突然变得女人起来。
“不用麻烦了,我要下午三点才下班。”
“三点就三点。反正我们没事,有的是时间。”小鸡忙抢嘴。
“哥们,下了班我还有事,爸爸妈妈来了,在家等着我呢。你们自己去吧,下次我请客。”小白鸽见我们说话当真,只好吐出实情。
招到拒绝,我们装作若无其事不以为然的样子:“啷个,下次见!”没等小白鸽回话,柯炳军转过身,头也不回,昂首挺胸离开了。我随之。
小鸡有些依依不舍,回头顾盼。只听身后传来小白鸽的声音:“注意点,刚才那两个是街上出了名的地痞。”
从此,柯炳军和小鸡再没来我们生产队,因此就再没机会请小白鸽吃饭,也没机会让小白鸽请我们吃饭。本来,我一到喻寺赶场就有机会单独请她吃饭,可我一人没这个胆。
请小白鸽吃饭仅是我们头脑一闪的念头,不想当了真。在当时大胆而新潮,体面而高雅。
后来,在几年的日子里,我与小白鸽的目光在供销社的花布柜台多次触电,但没有闪出火花。她知道了我是知青,同她一个城市来的知青,可能她早已从我的眼睛看出我爱慕她。
她自信她的美貌,自信她的工作,她的美貌和她的工作没有理由让男知青不爱慕,没有理由让女知青不嫉妒。
三
二十几年后的一个星期天,在我爸那栋砂砖清水墙六层住宅的楼梯上遇到了小白鸽。
她仍是那样摩登、洋盘,打扮得仍是那样妩媚、得体。
她身穿一件两侧开衩的淡蓝紧身高腰旗袍,水印的牡丹花漂隐在旗袍中。
她包揽了女人的全部,在牡丹般的高贵中弥漫着女神般典雅的气质。
真是幺不倒台,走起路来衣裳角角都铲人。
我不禁惊叹!二十几年不见的她竟然仍是一位唐朝长安街的低眉、民国上海滩的风月。
我们相互望着迎面而来越走越近的对方,我下她上,我低头她抬头,似曾相识,欲开口又止。我怕一声不适时宜的问候把她的高贵和典雅惊跑了。
在只有九十公分宽的楼梯上,缓慢侧身、瞬间止步,双方的眼眸对射在一起,瞳孔放得特别大。
驻足的瞬间像电影回放的慢镜头,我的头像映在了她的眼珠中,她的头像一定映在了我的眼珠中。她的眉梢不经意间微微上翘了一下:随着上翘,她的耳根轻微抖动了一下;随着抖动,她的鼻孔屏住了呼吸。
我看清她鼻下没被胭脂遮掩的部位有几根细软的绒毛在抖动,是吃惊的抖动;她耳根后有几丝白发藏在黑发中,是刻意的隐藏;她眼角有了一丝还没分叉的鱼角纹,是岁月不饶人;她下颚添了一道双下巴,是发福的征兆;苹果脸蛋没有了青春时期的光泽和小酒窝,是时光的流逝。
接着慢镜头回放到正常速度,我俩形同路人擦肩而过。我的肩膀碰上了她的肩膀,像是有意,像是提醒。
就在碰着的一刹那,感觉她的心率在加速,她的脑筋在飞快地运转,她涂着胭脂的脸蛋开始变红。我自信在她瞳孔放大的瞬间,她的脑子里一定回放出花布柜台前无数次出现过的我。
她心里一定在打问,我到这里做什么?
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是探亲访友,还是楼上就是我的家?她一定会打听我的来龙去脉,他在哪里工作?
是否是她老公手下的兵?我这样猜想着,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玫瑰香把我催醒,鼻子追着香味无意间回过头深深地吸进一口气,见她也正侧身回眸。
显然,她的身段仍是那样迷人,她的气质仍是那样高贵。但她的精神、她的姿态、她的容颜告诉我,过去让我对她倾慕的高傲,让她绚丽的理由已经被她的富泰取替了。
她行走摆弄的身姿隐藏着雍容,她打满胭脂的脸蛋隐藏着憔悴,失了二十几年前没有任何修饰的靓丽风光。
曾经用充满活力如花似玉的美貌叱咤风云的娇胜者已一去不复返。
而今,虽也美貌,虽也神采飞扬,要借助灵巧光鲜的外物。不知为什么,我无数次在她面前招到冷漠的心有了点幸灾乐祸、沾沾自喜。这是一种莫名的、非常自私的、又非常自我的感觉。是一种没得到她的欢心而落井下石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那样的阴冷歹毒,又可悲可怜。我甚至憎恨自己——我就这么卑鄙?纯属一个小人!难道人除了获得就只有忌恨!
后来,爸爸告诉我,她是这栋住宅楼刚来的一位新官的太太。比芝麻官还小的官太太。在院子老百姓的眼中,官太太就是官太太,没有大小老嫩之分。
官太太就代表富贵。她也似乎努力把自己装扮得富贵——永远像一朵牡丹花。她仿佛在失与得的保卫战中陷得太深——岁月保卫战、情窦保卫战、高富保卫战。
她想保住曾经的获得以后的,守住青春。但显然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此时的我方才从内心的失落中走到自信。
而她的富泰给她带来了恍惚不安,不再是那时花布柜台后冲满张力的她。
四
又是一个星期天,又在爸爸那栋砂砖清水墙六层住宅的楼前遇到她。
她穿一身深蓝色西装,白衬衣的大翻领从颈口翻出来,让人的目光随着雪白的领口集中在了她白皙颈项挂着的金色项链上。她穿一双黑色高跟鞋,盘在后脑的发髻别了一根银簪子,两只耳垂中央分别粘了一颗银色的小星星。
这一次没有了前一次的高贵,但显得端庄大方。
她看见我,眼睛猛然一亮,似乎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不失时机地主动向前招呼:“魏路。”
本想回避的我猛然驻足,心底防线被她突如其来的招呼击破,好生吃惊又故作镇静:“好久不见。”
“是啊!二十多年了。”
“久违了。你还是那样美丽动人。” 我改不了知青那几年对她的暗恋,拿话宠她。
“已经身不由己,今非昔比了。” 在岁月的流逝中她有了点认输的样子。
“哪里哪里,还是那样年轻。”我仍然不失时机地给她刷糨糊、灌米汤。
“那次,你们三人在喻寺供销社收拾摸包,给我印象很深。特别是你们跟街上那伙地痞的斗殴,长了知青的志气,真解气。从此,那伙人也不敢来供销社——我的地盘找茬了。”
“你还记得斗殴的事?”我惊讶。看来,我们在她的心目中也占了芝麻大块地。
“怎么不记得呀?惊天动地,整个喻寺区都造转了。从那时起就知道了你叫魏路和你那两个不怕事的哥们。”
曾经多次在花布柜台前讨好她的我终于得到了一点安抚。我心里骂着这个红得风生水起,不知偷走多少男人心的妲己,嘴里却说:“你的记忆真好,我早已忘了。”
我仍口是心非,狗离不开吃屎。
“那天对不起,没同你们去吃饭,让你们扫兴。”
她的谦逊让我又拾起了对她的好感:“别这样说,都是知青。留点念想更好。”我话锋一转,“住在这儿?”
“二楼。”
“几十年没见面了?”我发出感叹。
“时光流逝真快,都人到中年了。”
“收藏好记忆,好好珍惜。”好似对她,也对我自己。
她微微举起右手,用普通话、女人特有的装小和矜持爹声爹气说了声:“拜——拜——”
我也举起右手,挑了一句女人最喜欢听得话:“永远年轻!”然后,目送她上楼走进自家门。
听人们说她走到哪里就是那里的一枝花。她一直受到男人们的宠爱,同龄女人的羡慕。
她一直在万花丛中打扮得花枝招展,独领风骚。美貌带给她自信使她走路时总是收腹挺胸昂起高贵的头。
这以后,我们相见多次。礼貌的招呼、问候,没一次能触动对方的灵魂摩擦出火花。原本,我们就是人生中匆匆相逢的过客,是知青时代的清纯让我们相互打望。
我曾经的自作多情就这样摆平了,胡乱的心思被安抚下来回到了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