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公公

2014-12-01 01:21  评论 0 条

回农村老家的次数搬起指母也不到十次,知道公公的事很少。只记得公公是个身材高大、身板结实、说话温和、一撮眉、细眼睛、蒜头鼻,脑壳秃顶的高老头。
今年回老家时,公公的外孙万能和外孙女五姐说了好多公公的事。
万能说,公公是幺房,幺房出老辈。那些头发花白的太婆大爷也称年少的公公是爷。解放前,公公在重庆摆擂台,民间称他为擂台大爷。说他头顶上能跑马,锭子上能立人,说话掷地有声。想在公公地盘办个事立个脚的人,都要请人给公公拿言语、摆酒席。有钱人家的红白喜事,都要请公公去扎个墙子、摆个架子、争个面子。街上争地盘抢生意断不了的事,都要请公公到茶馆嗑瓜子、抽水烟、喝盖碗茶,理顺事情由来,判个公道。街坊邻里十里八乡,偷鸡摸狗欺男霸女的事一被公公知道,做事人就得第二天天不亮提着裤子背起铺盖卷跑。只要公公的锭子出手,要你活三天就活不过四天。你要不求饶,就只有等死。你要求饶认错,公公就会在你身上点一下,给些解药,又让你活得好好的。连袍哥人家、衙门大人也胃公公三分。
由此,金堂湾的锭子出了名,盖过几十里外的半个城。金堂湾方圆几十里父老乡亲,有了公公的锭子护着,生活也算过得平静,没有波澜壮阔。
公公每天一大早起床,就要抱着门前天井里垛洗脸盆的石墩子绕金堂湾转一圈。然后把石墩子放回原处,垛上洗脸盆才开始洗脸。一年四季洗冷水脸,冬季用冷水毛巾把脸搓得绯红。
那年,公公刚从重庆回家。晚上,听到远处传来迎亲的唢呐声,抬着大花轿点着火把的队伍来到金堂湾后山的松林坡停下来。公公才知道,他二哥去世后留下的二嫂要嫁人了。公公对迎亲队伍派来的人说:“二嫂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鬼。连我也不知道,响遍也不打一声,就要把我家的人抬走,问问我的锭子。”公公又说:“别说是出嫁敲锣打鼓天亮走正门,即便是按家规再嫁悄悄咪咪天黑走后门,我家的陪嫁品也要满满当当十八框,陪嫁品没准备好,谁敢让二嫂跨出金堂湾一步,谁的脑壳就得放在金堂湾的朝门口。”迎亲队伍听后拔腿就跑。从此,再没有人提及二公婆的婚嫁,直到解放后二公婆才走出了家门。二公婆为此足足守了十年寡,公公也为二公婆足足准备了十年满满当当十八框嫁妆。
发生了这件事后,公公就再也没有去重庆摆擂台,守着家,做起了贩盐的生意。那时盐巴是专卖,被官府衙门掌控,贩盐是被杀头的勾当,仅次于走鸦片。公公聚集了几个拜把兄弟,萝蔸里藏着大刀砍刀,走小路,走夜路,走山路。在城里把自己装扮成戏子,装扮成商贾,装扮成才子哥儿。出入酒门红楼,出入官府衙门。从自贡把盐贩回老家,卖给方圆几十里盐巴紧缺的人家。公公在重庆超码头时,上上下下人缘很好,贩盐的事早已打通官府。就连自贡盐帮也知道公公是重庆的擂台大爷,怕他的锭子。从不敢正面过问公公与他们争饭碗的事。暗地里报告官府,想借助官府打压公公,官府也睁只眼闭只眼不追究,弄得盐帮莫奈何。时间久了,只好把公公纳进他们的队伍里,成为他们的一个分支。
那年,爸爸考进县中学,公公卖了几十担谷子,下决心砸锅卖铁也要把爸爸盘出来。结果,爸爸抱着学费钱,在县城打了三天三夜“六红”,把钱输光了才后怕。县城里的亲属急忙把这事告诉了公公,公公又积攒起学费钱拿给亲属们,叫他们借给爸爸,要爸爸打张条子,今后好讨他要。公公这次没打人。婆婆说:“公公怕打人收不住手,废了爸爸。”爸爸有了这次教训,再也没有去打牌,更不敢回家,一门心思读书,毕业时得了第三名,才消了公公窝在心头三年的闷气。爸爸中学毕业,工作由他随便挑。公公叫爸爸到盐务局,那里衙门的门槛高吃得开,好多人削尖脑壳也想往里钻。公公的想法是:“一个走官府、一个走民间,一个走白道、一个走黑道,不管世道怎样变都不怕没有盐吃。”爸爸离开老家的那天清晨,公公对爸爸说:“我靠锭子吃饭是提着脑壳耍,吃不长久。你靠算盘珠子笔杆子吃饭,比我有出息。”这是公公唯一的一次说出认输的话。一年后,爸爸回家把钱还给亲属们。亲属们高矮不收,实在无奈,才把真相告诉了爸爸。爸爸二话没说,把钱放在亲属家就走了,亲属又把钱转给了公公。公公摆起这件事很是自豪,好像这辈子就作对了这件事。
解放了,爸爸妈妈忙得很,都进了“革大”。只好把大哥带回农村交给公公婆婆。公公就像管爸爸一样,大哥四岁就叫他读私塾。五岁时,公公用萝蔸把大哥挑进城还给爸爸妈妈,他已经能背诵三字经了,比同龄人认识好多字。后来,才有了大哥14岁参加工作的好运气。
公公的家规很严,我们孙字辈的每个都清楚记得挨过公公打,而且印象很深。我们一旦做错事、打烂碗、背错三字经,算盘珠子刨不圆、完不成私塾老师的歪歪作业,公公就会从供祖先的香坛上拿起戒尺,叫你伸出小手;或是趴在凳子上,自觉脱去裤子。公公手中的戒尺在眼前一晃,就吓得打抖,没等戒尺举起来,早已哇哇哇哇地哭起来。等哭完后,喘过气来抬起头,公公早已不见了。公公对孙字辈的从不用手打人,只用戒尺,怕掌握不了轻重,把小孙子打出毛病来。万能说:“小时候用左手握筷子。公公说今后出门和别人面对面吃饭就会筷子打架,在江湖上,要挨锤。”从此,他学会了左右开弓。有公公时就用右手握筷子吃饭,没公公时就用左手握筷子吃饭。公公教训我们孙字辈,吃饭握筷子的食指不能伸起指着对方,这是在外超码头的犯忌。筷子只能夹碗里自己身边的菜,不能在碗里到处夹,那样别人会认为没有教养。
解放后,公公被划为中农,但威望仍然高,弟兄仍然多。大伙食团时,金堂湾成了劳教队的地方。全县够资格的劳教人员都放在了金堂湾。国家供给劳教人员每天三三二的口粮,比起农村缺衣少食的社员来,简直就是天堂与地狱。连金堂湾给人民公社喂的几十口大肥猪也是吃国家供给的碎米细糠,比无锅无粮的社员还吃得好吃得饱。当大家都断了烟火,金堂湾屋顶上仍然炊烟袅袅。一是给猪煮食,二是给劳教人员煮饭,三是克扣劳教人员的口粮背地里烙些烧饼。街上的干部隔三差五在天黑静后就会悄悄来金堂湾走一趟,吃饱了,再摸黑背上几个烧饼回家。
解放前,公公把最小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在街上开茶馆,开当铺,置有几百亩地的土老财填房。好日子没过几天,就成了地主婆。男人死了,小孃带着几个娃儿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为此,公公托人把小孃挪到了亲属当队长的黄桷桥。那时,小孃白天出工挨批斗,夜晚哄着没吃饱的几个娃儿睡。每天碗里装着的稀饭能照出人影来。稀饭上下两个头、两张嘴,嘴巴同时靠近碗边喝稀饭,喝几口就不见了争食的那张嘴。每当月黑风高风雨交加之夜,小孃就一人深更半夜出门,从三十里外的黄桷桥赶到金堂湾,背上公公准备好的大烧饼就走,赶在黎明前回到黄桷桥。天亮时,仍然捞起锄头挑起粪桶走在社员的前头去出工。第二天晚上,鸡叫三更,小孃才将烧饼分给孩子们。叫孩子们摸黑躲在蚊帐的旮旯犄角赶快吃。就这样,在公公暗地里的帮助下,小孃的几个娃儿才没有被饿死。万能说:“金堂湾的人都知道这事,但没有人去告发。要是没有嘎公的周旋,他的几个外孙子早就见阎王去了。”五姐说:“金堂湾放劳教队、喂大肥猪的事是嘎公到县里托熟人找县长争来的。金堂湾没饿死人是刮了猪的油,粘了劳教人员的福。”
五姐是公公最大的外孙女,小孃把她放在嘎公家,好有口饭吃。公公对孙女辈管教更严,不仅学家规、学礼仪、学家务,还要带弟弟妹妹。几个弟弟妹妹都是在她背上在她手上长大的。那年,五姐闹着要上学,偷偷丢下几个弟弟妹妹没人管,被公公用绳子捆起,狠狠地打了一顿。至今,五姐仍记忆犹新。说起这件事,五姐就恨公公。不然,五姐一定是婆婆说的文化人。
我14岁那年,把自己关在屋里,用了一星期的时间,给公公画了一张能挂在墙上的炭精画。公公迷糊的眼、一撮眉、蒜头鼻、秃顶头,至今记忆犹新。把画带回老家,公公看后,庄重地挂在了金堂湾的堂屋正墙上。这是公公对我的褒奖,让我很高兴。
爸爸的头发很好,我是秃顶,老家的人说是隔代传,种公公。为此,我很自豪。我要有公公的本事,金堂湾头顶能跑马的人就会多一个。
二零一三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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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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