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岁那年,公公用萝蔸把我和陈老表从乡下挑进城。足足走了三天,我挎着上私塾的小书包背着大算盘抱着大公鸡在萝蔸里也昏戳戳呆了三天。
那年,我舍不得离开婆婆,闹着不进城。婆婆就拿话哄我,天天对我说城里有我从来没吃过的伦教糕、五香糕、猪儿粑。有我从来没见过的高房子、小亭子、大马路。过年要在城门口扎牌坊、耍狮子、舞龙灯;狮子耍得几人高,龙灯舞得要吐火。还要放火炮、闹花灯、吹唢呐、抬花轿;地老鼠放得往裤裆里钻,冲天炮放得比天高;花灯闹得映红一坡地半边天;唢呐吹得惊破天;八人大花轿抬着比天仙还美的大姐姐,大姐姐对你一笑,你就会瞪着眼珠子变成呆娃子。过端阳吃粽子、抢鸭子、划龙船,河边上闹翻了天。要是把你挤到河里去,就会喂河里与龙船赛跑的母猪龙。很早以前,城里人会选一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童男童女,送给河里的母猪龙,让它别在端阳这天捣乱。公公也拿话哄我,说城里两条大河一条比一条宽,翻起的浪子一浪比一浪高。河上的大船要坐几十人。一块大得不得了的布像树叶一样立在船上,被风吹着把船带着跑。河上还有像箭一样跑得飞快的气划子,还有船靠着船搭起的浮在水面上的桥。浮桥能过人,能推鸡公车,能拉板板车,还能过推屎婆小汽车。城里被几十丈高的城墙围着,高高的城楼伸到了云里。街上有洋马儿,一个小铃铛在洋马儿头叮当响。到城里后,让爸爸给你买个洋马儿,以后骑回家,眼气私塾里那些欺负你的人。
我4岁上私塾,只比婆婆扫地的扫把高。挎着婆婆用破衣裤给我做的小书包在屁股上一打一打,背着公公贩盐算账的大算盘盖过了一个背。天麻麻亮就起床,傍晚才回家,要走几个小山包。常一人摸黑回家摔进水田里,弄脏衣服委屈得低着头不敢进屋。婆婆总是一把抱起我,打来热水,脱光衣裤,从头到脚把我冲得干干净净。我常常被耳朵上挂着眼镜的私塾小老头,叫我趴在凳子上,扒下裤子用诫尺在屁股上留下二指宽的猪儿梗。晚上,屁股痛的时候,婆婆就用热毛巾给我敷一敷,轻轻地吹口气,就没事了。
那天早晨,婆婆说,进城去!离开这鬼地方!城里没有田,不摸黑走路,不会摔到田里去。那里的老师不是小老头,是大姐姐,没有诫尺不打人。过一段时间,你的肿屁股就会长得白嫩白嫩。我摸着自己的小屁股,一个人乖乖地爬进了公公贩盐的萝蔸里。
公公挑起萝蔸,我一骨碌从萝蔸里爬出来,抱住婆婆的腿。婆婆扳开我的手说:“不进城?你的小屁股要被诫尺打得稀巴烂!”把我狠狠地抱回了萝蔸里。我无奈极了,一手摸着小屁股,一手把着萝蔸边,可怜嘻嘻看着婆婆,眼流水包在眼里直打转。猛然,婆婆转过身,进屋拿出公公的大算盘挂在我背上,悄悄在我的小书包里塞了两个煮鸡蛋,叫公公快走。这时,我的眼泪一骨碌流出来。婆婆又转过身,跑进屋抱出平时陪我一块玩的大公鸡递给我。弯腰低头细声对我说,进城后听爸爸妈妈的话,不要乱跑,城里有抱娃儿的人,把你抱走了就见不到婆婆了。要像你爸爸妈妈一样,好好念书,以后得了名次让他们给你戴大红花送奖状,敲锣打鼓回家看婆婆。婆婆在家等着你。
在此之前,我的记忆中没有爸爸妈妈的印象。常常听婆婆讲,爸爸考了县里学校第三名,县长亲自敲锣打鼓送奖状到婆婆家。给爸爸、婆婆公公戴上大红花,全家人坐在金堂弯的朝门口,照了一张全家像。金堂弯出了个小秀才,十里八乡都知道,婆婆一生就为这事高兴着。婆婆说,爸爸是个很伸展的小伙子,妈妈是个很俊秀的大姑娘。爸爸妈妈都是文化人,会写字会算账,走了好多地方,懂得好多事情。婆婆要我也要走好多地方,懂好多事情。
婆婆一心要我像爸爸一样好好念书。常拿话吓我,去城里不好好念书,就只能去大河的大盐船当船夫子、讨穷缝婆,一辈子穷得叮当响,连菜稀饭也没得喝。把我的心说得冰凉冰凉。
坐在萝蔸里,离开了乡坝头。四面八方都一样,感觉是公公婆婆拿话骗了我。我闹着要回家,怕越走越远就回不了家了。公公码起脸说:“要回家?自己走!”我又只好老老实实在萝蔸里坐着。公公找来一床毯子放在萝蔸里,白天垫着屁股坐,晚上裹在身上当被子。就这样抱着唯一理解我心情的大公鸡在萝蔸里呆了三天,在公公一擅一擅的扁担悠悠下,不紧不慢懵懵懂懂进了城。
城里真大,一座房子连着一座房子,街上能过几辆大马车。像乡坝头赶场一样套着大红马的马车上堆满了东西,人挤人,比乡下卖的东西多得多,好热闹。在一个十字路口边,公公放下担子去问路,叫我和陈老表坐在萝蔸里不要走。一股香味迎面扑鼻而来,我抱着大公鸡不由自主跨出萝蔸,在人群中循着香味而去。街边蒸白糕、烙熨斗耙、炸浑水耙、倒糖粑粑的摊摊一个接一个,围满了人。站在人堆里,看得我眼睛骨溜骨溜转,嘴角清口水长流,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想起婆婆说被抱娃儿的抱走了,就见不到婆婆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街边一位水果摊摊的老婆婆端根小板凳,叫我坐在摊前不要乱跑,一会大人就会来找你。我抱着大公鸡乖乖地坐着,再也闻不到了香味。好久,公公挑着陈老表找到了我,恨恨地对我说:“再走就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又回到萝蔸里,望着街口坐在鸡公车上打着油纸伞的小媳妇,我想婆婆说了,坐在大花轿里的大姐姐一定比她漂亮几十倍。望着街上骑着洋马儿送信的大哥哥,我想公公说了,让爸爸以后给我买一辆新崭崭的洋马儿。一群放学的小男孩叮当叮当滚铁环路过身边,冲着我们做鬼脸;一群放学的小女孩叽喳叽喳踢毽子路过身边,递给我一颗鹅板糖。
公公挑着萝蔸来到河边水码头。河很宽,水很大,一眼望不到头。河面上真的有用大得不得了的布像树叶一样立在船上的船。河面上真的有一条船挨着船架起的能过人、过鸡公车板板车的桥。公公擅悠悠挑着我和陈老表,走在摇晃晃的浮桥上,我和陈老表站在萝蔸里左右使劲摇,好安逸。感觉就是婆婆给我摆的龙门阵,像孙悟空站在簸箕里晃来晃去腾簸箕云。
城门口的土坝子更热闹。玩大刀耍标枪、灸鸡眼拔火罐、磨剪刀起菜刀、修脚板掏耳朵、端颈子剪脑壳、吊嗓子甩袖子、扯把子卖膏药、耍猴耍蛇翻更斗、补锅补碗补缸钵,反正七十二行,应有尽有。公公说,这是三教九流之地,抱娃儿的就混在人堆里,以后少来玩。那位穿着黑绸缎长衫子、手里玩着铁蛋子、后面跟着小跟班的人就是舵爷。
石头的城门楼高又高。两只恶凶凶的石狮子立在城门口,一只踏着绣球,一只踏着小狮子。城门楼檐下满是燕子窝,燕子叽叽喳喳围着城楼飞,两根电线上密密麻麻站满了燕子。大公鸡对着天上的燕子煽动翅膀,一砣燕子屎从天上掉进萝蔸里。城楼屋面的小狮子趴在屋脊四角翘檐上,嘴里衔着火球的黄金龙游在屋脊正中央。公公说,这样的城楼东南西北有四座,东门口最热闹。
城门里是石板路。石板路宽又大,两边还有高大的杨柳树。一棵乡坝头的黄角树像大伞一样,树下坐着抽叶子烟的老公公,抽水烟的老婆婆,绣花纳鞋底的小媳妇。还有好多小娃儿趴在地上打珠子、斗蛐蛐、耍猪儿虫。没想到,城里人也能把乡坝头遍地的猪儿虫捡起耍,也会把我家房前屋后的小蛐蛐抓起来当稀奇。街面上,一半是挑担扛包拉黄包车衣衫褴褛的苦命人,一半是提箱打伞坐黄包车穿长衫旗袍的斯文人。公公指着路边的铁壳壳说:“那就是能跑的推屎婆小汽车。比马车、黄包车、洋马儿跑得快。”铁壳壳真像在乡坝头从牛屎堆里爬出的推屎婆,前头两只大眼睛发出光,后面一根屁股筒会冒烟,不用人堆人拉四个轮子就会转。当屁股后面拼命地冒出浓烟时,推屎婆就要走了。
我瞪大眼睛东瞧瞧西望望,前后左右,天上地下,都是稀奇古怪的东西。看来公公婆婆没对我说谎,城里真的很好玩。
今后长大了,我一定要骑着洋马儿,戴着大红花,拿好多奖状回乡坝头,去见我的公公婆婆。我一定要把有猪儿梗的小屁股养得白白嫩嫩,让婆婆每晚不再心疼地用热毛巾给我敷。
二零一三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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