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传说蟾蜍为月宫的月神，为此有了嫦娥奔月化蟾蜍。

泸县的玉蟾山早在唐代就是川南名胜之地。因山形似蟾，山石化玉似蟾得名。自古以来就有“遍山是玉，无石不蟾”之说。

少年时，下乡在玉蟾山脉脚下。时而知青间走动翻过玉蟾山，觉得很幽很静，人烟香火也没有。经过古玉蟾关的川滇、川黔驿道上铺的大石板长满了青苔，荒草几乎把大石板覆盖。石板路旁人够不着的岩壁上刻满了许多人物造型，很是精美。石板路边石雕的人物横七八歪破败残缺，身首分离，首级滚落在野地荒草中。

工作时，多次与朋友去玉蟾山。山上的石板路修成了能过车的石子路。坐车上到山上就急匆匆地往前奔，同行说是到山上玉皇大帝掌管的十八层地狱赶死。满是人物造像的岩壁下，全是兜售香烛的小贩。一群群衣衫褴褛老弱病残的小贩前呼后拥纠缠，不买一炷香给上学的小孩添上一文钱学费，给躺在床上的病人添上一文钱医药费，给残疾人添上一文钱生活费，是走不了路的。当时的我也同卖香叫穷撒谎坑人的小贩一样，被钱死死牵着，又被工作紧紧撵着，明知怎么卖力也换不回几文，仍徒劳地心存残梦向钱进。静不下来的心火急火燎，催促脚步快走。像那些跟着游行团跑的人，仅是“到此一游”而已，游了什么说不清道不明。

退休了，突见报上一则消息，说玉蟾山被列为全国文物重点保护单位。理由是岩壁上摩崖造像的十一面千手观音雕刻的很精致，年代很久远。我怎么也回忆不起，于是想再去走走。

一条石板路切着公路上行，通到雕刻十一面千手观音的岩壁下。石板路是新修的，称健康步道。人们的思想在跟着时代不断地变，过去路走多了脚板痛，想着法子寻找脚不触地的工具代行。坐竹筏、坐滑竿、坐鸡公车，那是福。时过境迁，今非昔比。坐办公室、坐船、坐汽车；坐得屁股生老茧，腰骨长疙瘩，肚子垫起膘，才回豁本是动物就得动。

埋头沿石板路上行，半山一座牌坊横跨路中。牌坊为山上蟾蜍而修，名“蟾窟”。左边石柱刻“蟾关林木蔚森森”，右边石柱刻“玉垒众天思渺渺”，未进山门就已嗅到了玉与蟾的气息。

一位买嘴巴的老者答仙：“牌坊上的字是泸县屈氏家族的后人屈仲樵书写的。”不由想起与玉蟾山同时列入全国文物重点保护单位的，曾被作为阶级斗争教育基地的屈氏庄园。感叹！这世道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买嘴巴的老者说：“以前住在山上，去年被撵下山。记得玉蟾山许多故事，也想在山上路边石头上刻些字画。”我想这老者活着无名，也想死后出名不成！让后人追着无事瞎折腾。只是老者太无名太鼠辈，恐怕只能在荒无人烟的乱石滩随缘了。老者指着路旁的塔林说：“那个五级浮屠下的和尚活了一百八，我想活个三位数就行了。”老者托玉蟾山的福，每天背着背篼到山上买嘴巴翻嘴皮说中听的话，身体不垮，脑筋不衰，心随人愿，活一天就距三位数近一天。

由一脚踏绣球、一脚踩小狮的两只石狮把守的石阶，通到十一面千手观音的摩崖造像前。抬头望，猛然觉得十一面千手观音雕刻的好精致，怎么以前就没有感觉。千手观音站立在由四个小鬼抬着的蒲团上，手放胸前，眼睛平视，面容慈祥，头像一个叠一个往上垒，直到云霄。从观音身躯伸出的千手握着千种法器，幻化出一层又一层的无穷光环。两个仙子奔着光环腾云驾雾从天而降，两个小鬼追着光环目瞪口呆翘首仰望。观音四周是无数释儒道的造像和教化的故事。把佛教释迦摩尼的“普度众生”，道家宗师老子的“无量度人”，儒家始祖孔子的“和为贵”思想统一在了一起。把释神儒圣道天尊的人物刻画的栩栩如生，娓娓动人。让人惊叹，古时雕刻匠的身怀绝技和持之以恒的耐心，现代人是很难做到的。

香烛的青烟从摩崖造像脚下徐徐盘旋缠绕，似云似雾，梦幻奇妙。

在十一面千手观音岩壁脚下，摆满了大大小小破败不堪有手无头，被破四旧立四新的红卫兵“斩首问罪”的各路神人仙人圣人，这是山村老乡从荒山野地里抱回来的，等待有一天慈悲为怀的观音给他们重生。让人深感，文革不仅毁了一代人，还在民族的魂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同千手观音平行的岩壁上刻着与之同样大小的建文皇帝像。建文帝双脚各踏一只蒲团，身穿袈裟，手平胸前，平心静气，举目远望万里疆域，有所思。一个仙子脚蹬祥云手捧玉酒跟随左右。在中国历史上，功盖千秋的皇帝不枚胜数，为什么将仅仅当了四年皇帝毫无建树的建文帝造像于此？不禁让人联想起明朝第一号无头公案，至今仍是迷雾一团的建文帝生死之谜。正史记载，建文帝的叔叔燕王朱棣发起靖难之役，建文帝一把火在皇宫自焚。野史记载，建文帝祖父朱元璋在驾崩之前留给他一个朱红锦盒，在燕王朱棣的叛军攻入皇宫时，建文帝打开锦盒见装的是袈裟、剃刀和一份度牒。于是他化作僧人，烧了皇宫，从皇宫密道逃了出来。从此隐姓埋名，削发为僧，身穿袈裟，云游四方。数百年来，建文帝的下落成了一桩争讼不决的历史悬案。在中国大地上，东南西北很多寺院及地方志都声称建文帝曾经在此逗留，演绎出无穷版本的建文帝生死迷雾的野史。可以见得，百姓更赞同民间野史之说，更接受建文帝的施政理念，甚至对他有些许同情和爱戴。建文帝之上，明朝开国皇帝创建了大名盛世的明太祖朱元璋；建文帝之下，创建了永乐盛世的明成祖朱棣；在老百姓的心中仍不及仅仅坐了四年江山的建文帝。历史由英雄书写，百姓书写英雄，英雄的成败有百姓评说。

摩崖造像岩壁之上的罗汉街曾一台一重殿，一级一重天。呈现了释儒道共荣时期的繁荣，和“大和尚五万五，小和尚不消数”的佛教鼎盛时期的主宰。就连路边栏板石柱上的冒头也是和尚念经敲的木鱼造型。容天容地万事能容的大肚和尚坐山笑迎八方来客，玲珑乖巧的狮子和肥大憨态的蟾蜍伴随大肚和尚左右。嫦娥化作的蟾蜍王昂首蹲在一汪翠竹掩映的水塘里，与大肚和尚在此共同统领山上众神当山大王。怀揣十八般绝技的十八罗汉在此列阵恭候，洗耳恭听释儒道讲经说法，毕恭毕敬玉皇大帝替天行道。

又见买嘴巴的老者坐在玉皇大帝身前，邀请一对年轻人算卦。主动上前要为我掐一指。我说：“我的心已被嫦娥化作的蟾蜍掏走了，大肚和尚还给了我一个空灵，也无它求。”

我问：“你被撵下山之前也没掐一指？”

“忘了。”

“就没预兆？”

“有。事后想来，那段时间做事有些不顺。”

我笑坎：“看来，你难成半仙了。”

又笑问：“你想活一百岁，就没打算掐一指？”

“哪天心情好的时候再算一算。”

我说：“这是件大事。一定要给玉皇大帝烧一柱高香，敬一个猪头，就在玉皇大帝的眼皮底下算。有玉皇大帝给你撑腰，就有底气，心气就足，一定是个好卦。”

把买嘴巴的老者说高兴了，拱起双手道：“托你福。”

老者见我要离去，主动提出：“我给你当导游，不收钱。”

我问：“今天的饭前起坎了吗？”

“没有。买嘴巴的活不好干。”

“真不好打扰你，今天饭钱起坎了再说吧。”

离开时，留给老者一句话：“快快修行，早日成半仙。”

出了罗汉街，来到蒋兆和先生《流民图》的浮雕前。《流民图》是蒋兆和先生1943年完成的作品。讲诉了那一段在日本鬼子铁蹄下，苦难深重的中华民族颠沛流离的日子，得到世界反法西斯阵容爱好和平人们的高度赞誉。没想到，蒋兆和先生就出生在泸州小市的卿巷子，距我儿时的家不远，让我感到很是自豪。家乡人民把蒋兆和先生的《流民图》雕刻在玉蟾山，是希望早已在此安身落脚的千手观音、建文皇帝、大肚和尚、月神蟾蜍永远陪伴蒋兆和先生的英魂，让中华民族的子孙后代永远不忘那一段苦难深重的血泪史。

有学者考证，山上圆通寺遗址上幸存的佛像石刻和摩崖造像有400余尊，尊尊气质翩翩、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一副十八罗汉飘海图，把十八罗汉身怀十八般绝技的本领勾画得淋漓至尽，活脱脱再现了民间广为流传的故事。一副悟道图告诉天下苍生“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自然观。一副讲经图把大肚和尚说得“开口便笑笑古笑今凡事付之一笑，大肚能容容天容地於人无事不容”

追溯到久远，山上有五代徐铉书的“第一名山”、宋代黄庭坚书的“玉蟾”、明代杨慎书的“金鳌峰”、清代成骏书的“玉蟾丛翠”等石刻题记。

被山脚下的九曲河、赖溪河、马溪河围绕的玉蟾山，从古至今，众多文人骚客在此留下墨笔。我也像那买嘴巴的老者一样想沾山上玉气蟾气神气的光，不虚此行了。

二零一三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