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日,阴雨。
天刚蒙蒙亮,喊醒老板打开温泉客栈的大铁门,上了路。清新的空气使人心旷神怡,想着穿越就此开始,有种莫名的冲动。走了近半小时,来到一个小村庄,路边房子里流出的水冒着热腾腾的水蒸气。原来这里才是温泉的发源地,这里是老温泉,昨夜住宿处是新温泉。真后悔昨天为什么不多走几步,来这里住。
一条乡村机耕道沿着山谷河流,靠着山边蜿蜒伸屈。山谷中隐藏着一片宁静微微起伏的开阔地,地上的野草已经发黄。农家院子稀稀落落附在从开阔地中穿过的机耕道旁,远山群峰挡去了机耕道延伸的方向。这里是云南省宁蒗县永宁乡的安加村,翻过前面横着的大山,就是四川省木里县屋脚乡的利加咀。安加村的老人、妇女、小孩很少出山,基本不懂汉话,越问越糊涂,只有常在外打工的年轻人懂一些。一个小男孩从路边的院子出来,我忙迎上去:“海,男孩。去利加咀怎么走?”男孩似懂非懂,愣了好一会,猛然转身跑回院子直嚷嚷。不一会,院子路边的一个土墙房推开了贴在里面的木板推拉窗。透过小小的窗洞,朦胧地看见黑暗中零乱地放着一些小商品,原来这里是路边的小卖铺,和我下乡时村上的小卖铺没有区别。孩子的爸爸躺在床上,撩开脏得发黑的对开麻布蚊帐,迷糊眼睛问:“去哪里?”
“利加咀。”
孩子的爸爸吃力地连比带画讲了很久,我才听明白。忙道谢。
乡村机耕道走完了,右行上山。一位到山上放牛的牛倌为我指明了路。叫我直直地冲着山上的垭口去,翻过垭口,就是利加咀。昨天温泉乡做过向导的大姐说,翻利加咀的山要经过十二道拐,一道拐比一道拐陡,一道拐比一道拐难行。今天到此,并不畏惧,比我想象中的山小多了。一人在林子里行走,静得很,只有自己踏着松软溜滑泥土的沙沙声。大约两小时,上到山垭口。垭口上的棵棵松树干拴着各式各样的衣裤,一丫树枝上还挂着一顶崭新的小红帽。后来知道,这是当地人为祈求上天保佑家人平安、不生病而特意将其物拴在树上或挂在树上的。这是当地人祈祷的一种表现形式,我没有理由去弄明白为什么。
山上的林子里,偶尔有被刚伐倒的树木,据说是今年地震后经政府允许伐的。高大的松树树干被人工削去倒人字型的皮,其下放着一个小塑料袋,这是广东人来此承包取松油。广东精明的商人足迹行遍天下,真是无孔不入!当时,我想是剥去皮后的松树,让其慢慢失去水分枯死,然后再伐,这样会省力很多,真是风马牛不相及。林子里,几个阿妈带着两个四、五岁的小孩,赶着一群黄牛迎面过来。湿滑的泥泞路上,阿妈在前面引路,小孩赤脚跟在后面,双手爬着岩壁踏着阿妈的脚印,一溜一滑地追赶着。阿妈没有伸手拉他们一把,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就像两个小孩根本不存在。这是大山的灵气养育和造就了他们与自然的亲和。两个羊倌披着风披,赶着一群羊过去了,从他们的装束,我判断出他们是彝族人。而刚过去的老阿妈一行像是摩梭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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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林子,眼前呈现一片缓坡草地,偶尔一两棵高大的树木伫立其间,几只牛马闲散在坡上。让我想起儿时在家乡的五峰顶和小朋友野炊的情景;那是秋高气爽的一天,我们穿着整洁的衣服,戴着红领巾,背着柴米锅盆,翻过小山岗,走过青草地,在避风的大树下架起锅、升起火,躺在草地上,望着蓝天,沐浴和煦的阳光。微风吹动着高大挺拔的红樟树,淡黄色失去水分的树叶从空中飘落,掉进盛着米块的锅里碗里。吃着带沙的米块,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被柴灰抹得花呼呼的脸,有种痴痴的愉悦。
顺着草地望去,很远处的草坡边有一些房屋,静静地落在草地中,就是儿时在明信片中见到的草原上充满着阳光,或细雨霏霏中的童话小木屋。梦幻般的景色使我痴迷,我想那一定就是利加咀。
被遗忘的女儿国
踏着草地中泥泞又布满畜粪的小道,过了托起房屋山坡侧面的一条小溪,一个用三根木棒在小路上架起的门字型框架上,用毛笔歪歪斜斜地写着利加咀三个小字,墨迹已经浸润入潮湿腐朽的木棒中模糊起来,这大概就是利加咀的一个入口吧。
利加咀是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地属屋脚乡。雨中的村子静得不见一只狗一只鸡一只鸭,只有圆滚滚的黑山猪在泥泞的小路上胡乱奔跑。村子没有纵横连通的小道,没有村头也没有村尾。用圆木横着一根扣一根垒砌的房子与新疆最北端图佤族人的房子竟如此相似,让人产生出两地分隔千山万水的他们在几千年前可能是同一个祖宗的幻觉。屋脊上竹竿撑起的经幡和撑起经幡的竹竿巅仍留着的竹丫,构成一面在无尽草原叱咤风云的旌旗。风雨中,屋脊处处,旌旗猎猎。房前屋后的土地被木栅隔成一块块,像是在远去的年代为宣誓自己的领地,而遗留下来的作品,残留迄今起到防止牲畜陷踏庄稼的作用。木栅围着的土地上没有蔬菜,荒草和土豆藤共生。积满了猪马牛羊粪便的小路,被雨水冲刷后成了粪沟,流淌着粪水和泥水。小路承担起人们行走、牲畜排粪、老天过水的作用。小路绕着房前屋后弯弯曲曲,时时被木栅隔断,没有一条路可以直直地从这家通到那家。像是交织的网,让人分不清东西南北。幻觉中,似走进了一个古老的童话世界。我猜测,这可能就是当今许多地方被人们称为“走进去,出不来,像迷宫一般。”小镇的雏形。
好不容易看见两个小孩从家门出来,忙迎上去,打声招呼,小孩陌生地躲进家里关上门。不一会,门开了,虚开的门缝从下到上探出几颗妇人裹着青布的头。我忙道扎西德勒,问去屋脚乡怎么走。扎西德勒是网上介绍出行西边的敲门砖,谁都能听懂。门里的人似乎明白了什么,渐渐地消除了戒心打开门,小孩抱着妇人的腿躲在身后。这时,我才看清楚,她们是两位六七十岁的阿妈、两位三四十岁的大姐和一位二十几岁的年轻妇人。她们全听不懂汉话,只是友善地望着我摇头笑。无奈,只好道别。见一妇人正在路边喂猪,又忙迎上去。妇人听懂了,哄开抢食的黑山猪,抬头指着对面山梁上的垭口,说着我听不懂的话。离开了喂猪的妇人,前方的路被木栅隔断,绕到了喂猪妇人屋后的山地。一位穿筒靴的女子从山地走来,又忙迎上去问路,女子也似懂非懂,但看上去要精明利索许多,手一挥头也不回让我跟着她。回到了喂猪妇人的门前,女子抬起搁在木栅上潮湿的木棒,翻了过去,接过我沉重的背包,帮助我也翻了过去。踏着围栏地里尺多深的野草,见两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正在地里挖土豆,土豆长得不大,而土豆藤早已被疯长的野草淹没了。女子快步带我来到一户大院门前,轻轻地拍打着门,向里面喊着什么。一会儿,院里有了声响,咕嘎一声门开了,出来了一位高挑干练精明的大姐。大姐结实的身板穿着很整洁,登着筒靴,袖子挽得老高,脸上泛着红润,眼睛灼灼有神,看得出是刚从山上劳作了回来。我估计她可能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或是受人尊重的人,或是村干部。大姐听懂了我的汉话,我也听懂了她不标准的普通话。热情地请我到屋里坐,主动把背包抱进了院子里。
院子是一个不太规整的四合院,中间是天井,很干净,一切井井有条。院内大门左侧堆满了南瓜,右侧放满了刚打回的野猪草。我问自己,这里的猪还喂山上野生的猪草,不是和我下乡时的农村一样吗?正对大门的天井后是一栋年生不久的石垒二层楼房,造型与藏家雷同。楼房前的檐口下摆放着一架古老的织布机,正对楼房的右侧是一栋陈旧的圆木搭建的尖屋顶房屋,木头早已被岁月浸润成灰黑色。房屋的木门槛足有六十公分高,而门洞只有近八十公分宽,一米高,连我这不到一米七的身躯也要委屈低下头。
大姐把我的背包放在织布机旁,引我来到房屋低矮的门洞前。屋内黑黢黢,黑得什么也看不清。大姐小心地扶着我跨过第一道门槛,又小心地扶着我跨过第二道门槛,就像是一个大男人缠着一个小媳妇,正好把我们的关系颠倒过来。对着门的屋内生着一堆红红的火,借着火光,隐约看见一位老阿妈抱着一个小孩坐在火塘上方,一位年轻的女子抱着一个吃奶的婴儿坐在一侧。老阿妈见我进屋,忙抱起小孩让座,叫我到火塘上方去。我知道那是家里的老人、村里德高望重的人坐的,不断推辞。大姐端来一条小凳,让我在侧面坐下。火塘是从高出地面的睡炕凹下去的一个长方形的坑,上面有一个与长方形坑匹配的铁架,铁架中心一个圆环,正好放下一口铁锅。大姐拨旺火,放上锑壶烧了一壶水,老阿妈在火塘旁的一个茶缸里砌上砖茶,冲上开水,放在火塘旁,待水鼎沸后,将茶水过滤进一个竹筒里,放进一块酥油,用木棍在里面有节奏地抽动,就成了酥油茶。老阿妈递上一碗酥油茶,我双手接过,一口喝了下去,又递上一碗,又喝了,接连喝了四碗,好香好解渴。此时才想起今天还没有进一点食。大姐看我饿了,忙为我做饭,我趁机来到院里,从包里拿出糖、饼干和苹果,回屋递给老阿妈。
此时才看清,室内也是圆木横着垒起的,已被烟熏成了黑色。圆木的侧墙上开着更小的门洞。立在屋中的木柱上挂着长刀短刀,一对完整的梅花鹿鹿角挂在木柱醒目的位置,我猜想这可能是她们原始崇拜的图腾。对着火塘上方的尖屋顶开着一个气窗,气窗与空气对流的口子盖上了一块白色塑料布。这是为了冬天挡风、保暖和采光。门边一口大锅煨着猪草,没有厨房,切菜剁肉的案头就靠在门口采光的地方,水缸立在案头旁,水是从山上挑来的,而不是从山上用塑料管引来的。
大姐为我做的饭是一大锅炒土豆丝,仅此而已。在我到来之前她们已经吃过了。大姐太热心,放了很多油,土豆丝是用油浸泡出来的。一家人看着我狼吞虎咽很快吃了第一碗,大姐忙为我斟上第二碗。
饭中,不知为什么,我突然问大姐:“你家男人呢?”这是我一直闷在心里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出门前,看过许多攻略,都说为了尊重对方,少进没有男人的家,少讲男女间的事,怕引起误会。对此我随时提醒自己,今天,一进入这个家庭,我更是小心又小心。要不是大姐如此热情,我是绝不会在此逗留的。
大姐没回话,过了一会,我理解大姐没听清,又问:“你家老公呢?”
好一会,大姐才回答:“我们是猫(谐音)族。”
我明白了,她们是摩梭族。当地人把摩梭两个字的发音连在一起,听起来像“猫”的发音。有关摩梭族母系社会走婚的习俗我多次听说,真后悔自己怎么在这个不适当的地方,不适当的时候,提出了这样一个不得体的问题。联想起自己进村后所见到的全是女人,这里一定是摩梭族人居住的小村庄。我低着头,不敢再看室内的老阿妈、大姐和小女子一眼,不敢再说一句话,生怕我的一言一行给她们带来不快。大姐看了出来,有意拉起家常。老阿妈是她的妈妈,小女子是她的大女儿,两个小孩都是大女儿的孩子。她还有一个二女儿,在成都的铁路卫校读书,真希望二女儿能让这个家庭了解更多外面的世界。
摩梭族人与藏族人很相似,身材高大,身板结实,五官端正,古铜色的皮肤散发着光泽,声音洪亮,性格爽朗。
吃过饭,雨仍在下。大姐挂着我还要翻山越岭去屋脚乡,问道:“再休息一会?”这是大姐在催我上路了。忙起身告别了老阿妈和她的女儿。大姐悄悄地背起我的背包,大步走出院子,绕到屋后的山坡,径直向前走去,我默默地跟在后面。到了坡脚,一条机耕道顺溪流从无际的远方向沟里伸来,把这山和那山分开去,三座嘛呢堆立在路旁。大姐停下脚步,指着对面远山的梁子说:“翻过那座山,一直下坡就是屋脚乡。”并一再提醒我不要顺着机耕道走,要横插上山去。大姐从背上取下包,轻轻放在我肩上,为我披好雨衣。我双手合一,弯腰低头,不断道着:“扎西德勒,扎西德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