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大姐,来到嘛呢堆旁,对着嘛呢堆、对着村子深深地敬了三鞠躬,以表我对利加咀淳朴人家的崇敬和对大姐的谢意。
过了机耕道、过了溪流,来到对面上山的坡脚,黯然回首,雨中的大姐仍站在对面的山头上,泪水不由夺眶而出。
在这深山老林里,一个由女人主宰的小村子,一个将亚当和夏娃分开的小村子,在多元文化的冲击下,艰难地维持着母系社会传承下来的习俗。这是一个被现代文明遗忘的女儿国,不是《西游记》中充满华丽和妖艳的女儿国。她的神秘和莫测,她的古老和传奇,她的落后和淳朴,一刻不停地与外界社会发生强烈碰撞。这可能是我国仅有的一处完整保留着母系文化的小村子,我真希望大姐的二女儿能给这个村子带来更多外面的信息;又希望他们的习俗不被外来文化冲击,完整地保留下去,直到永远。
再见了利加咀,再见了大姐,我不会忘记你们!
利加咀到屋脚乡
一路上,想着大姐的情意,很快就上到了山梁子。翻过山梁子,远处有一户人家,径直来到人家问路,才知道走错了,应是沿着山梁子继续向右边的山上去。我挂在包上的指南针,在泸沽湖下车时,就发现抖掉了。给我此行又添上了一大悲哀,没有指南针就如同瞎子!上山后下山,又是一片无边的已经泛黄的草地,徐徐地向远方铺开去。草地中的山丘上聚集着十几栋房子的小村子,就是屋脚村。
从屋脚村迎来一位小伙子。问之:“去哪儿?”
“屋脚乡。然后,亚丁。”
“你一人?”
我点点头。
“怎么不找个伴?”
“不好找。”我苦笑着回,“没人愿意跟着我这苦行僧。”
“知道路吗?不怕迷路?”
“不知道。你知道吗?”
“我也没走过,我可以帮你问一问。”
小伙子拿出手机,给在屋脚乡的舅舅去了电话。一会,小伙子问:“要人带路吗?”
我说:“可以,最好是你。”
小伙姓邱,爽朗的性格让我一见就喜欢。小邱把我迎进家门,坐在地上,升起火,给我做起酥油茶。喊回他的阿妈,问明了路后,同意送我到邛依村。
热腾腾的酥油茶做好了,小邱端来一缸炒熟的面粉,用勺舀起抛进嘴里说:“这是糌粑,和着酥油茶一块吃,很经饿。”我怎么也不理解,传说中的糌粑怎么是这样,这分明是粉,不是粑啊。我试着舀了一瓢,学着小邱抛进嘴里,面粉钻进了气管,呛得我好难受。好一会,回过神来,感觉就是儿时用大麦炒熟磨细的味儿。小邱告诉我:“糌粑是用青稞、荞麦炒熟磨成的。都是这样吃,慢慢就习惯了。”由此纠正了我对糌粑的认识,对我惯性的思维来了一个彻底的颠覆。
小邱背上阿妈为他准备的一床羊绒毯,一袋糌粑,告别了阿妈,同我一起向屋脚乡他舅舅家走去。一路上遇见熟人,总是大大咧咧地说,我送大叔去邛依村,内心充满了自豪。
屋脚乡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镇,是一个有汉、藏、彝、苗、摩梭和蒙古族组成的多民族乡。乡政府和小学校在一起。政府门前挂着“屋脚蒙古族乡政府”的牌子。我怎么也想不通,这里竟是蒙古族乡?原来,这里的房屋与新疆最北端图佤族人的房屋如此相似,竟是同出一辙!图佤族人自称是成杰思汗后裔,是蒙古族的分支。后来知道摩梭族也是蒙古族的分支,摩梭族与图佤族相隔千山万水竟拥有同一个先祖!蒙古族这个马背上彪悍的民族雄踞中国霸主地位几百年,是为什么来到这个穷山僻壤的小山村?这个小山村为什么汇聚了这么多民族?是富饶、战乱、饥荒?还是静谧而山高水长?
小邱舅舅家坐落在小镇边,一个刚修好很大的四合院。舅舅早年做些虫草山药生意,近年,带着人到深山里挖金矿,生活还算富足。舅舅常住在他母亲家,老太在乡里有一处不太规整的四合院,在路边开了一个小卖铺。
又来到舅舅的母亲家,木垒的房屋外表被退去老旧的灰黑色,刷上添有红丹粉的清漆泛着红,看上去很别扭,像是在一位老太的脸上打上粉。这是屋脚乡打造形象工程统一的行动,一心想旧貌换新颜的人们将小镇几百年来岁月润出的风格破坏了,让人哭笑不得。舅舅把我迎进屋,拿来一床地毯,让我坐在火塘旁,说是尊贵客人的座位,我仍不敢坐,也没有资格坐,自觉端起小凳,坐在了火塘的下方。小邱一家是彝族人,穿着已经汉化,但饮食和生活习惯没有变。火塘是在地上挖的坑,和利加咀大姐家一样,在上放个铁架,用着烧水、煮饭、炒菜。只不过大姐家的火塘是在炕上,而舅舅家没有炕,火塘是在地上;大姐家是坐在炕上吃饭,舅舅家是坐在地上吃饭;仅此区别,就让人感到大姐家的生活要文明一些。
舅舅为我端来糌粑,砌好酥油茶。小邱拿出一个像子弹壳一样的东西递给舅舅,里面装的是鸦片。舅舅感冒了头痛。舅舅说:“抽口鸦片就会好,这东西灵得很。”鸦片呈黑色的泥状,舅舅用小刀刮了很少一丁点儿,放上头痛粉,反复用小刀尖拌均,然后裹在一根针状的细签上。又找来一小块白色的猪油,把粗陶碗翻过来,放在碗底。耐心地用打火机点着猪油,近半个小时,猪油仍没有燃烧。我说:“捏根线在猪油里,像以前点菜油灯一样,很快就会燃。”
舅舅说:“抽鸦片不能有异物,线的燃烧会影响鸦片治病的作用。” 看得出,舅舅对抽鸦片很有考究,很有耐心。
猪油终于燃了,火焰像游丝小得可怜,说声大话,空气的震动也会使其熄灭。舅舅从鸦片上抽去细签,轻轻地插进特制的烟斗里,弯腰对着燃烧的猪油,吸了几口。将烟枪递给小邱吸了一口,又将烟枪递给我,我不敢接,鸦片的魔幻魅力可是无穷尽的。
舅舅很爽快地说:“今晚,杀只鸡吃。”我马上表示反对,想着仅是路人,萍水相逢,如此高的规格,可担当不起,欠着情的滋味是很难受的。舅舅也没再说,拿出一块腊肉放入悬吊在火塘上的锅里。
天仍下着雨,室外很冷,不到下午五点就黑下来。生着火、关着门的室内暖暖的,但充满的烟雾驱得我眼泪水长流。我不习惯盘腿席地而坐,双腿老去的筋骨盘起来更难受。坐在板凳上好受些,可浓烈的烟雾正好驱着眼。站起来又似乎对坐着的人不礼貌,而室内空间上部早已被烟雾充填。屋顶没有排烟的气窗,墙上一个很小的窗洞已被关严。我真想找个洞钻进去,或到室外喘口气。
晚饭是腊肉、炒鸡蛋和用腊肉汤煮的小菜汤。舅舅家没有桌子,一式两碗,放在火塘边被烘热的千层泥地上。以火塘为界,一边是舅舅的母亲和他的老婆,一边是舅舅、小邱和我。蹲在地上吃饭是彝族人的习俗,既不卫生又难受。我真纳闷,为什么不做一张桌子放在火塘边,这要文明许多。
饭间,来了一位从温泉村带人去亚丁的向导,使我对本次穿越的成功更坚定了信心。
晚,在舅舅家看了我最关心的钓鱼岛新闻,这是出门后第一次看电视。夜,伴着雨声,回忆着白天在大姐家做客,想着明天穿越的事,进入了梦乡。
屋脚乡到达克谷多垭口的牛棚子
九月十六日,雨。
一早起床,在舅舅家喝了酥油茶,吃了烧包谷。八点过,向导老郭牵着马带着他的上海客人胖哥,小邱带着我,一行四人邀约冒雨上了路。
老郭身材高大,鼻梁凸起,看上去有着正宗的藏族人血统,是一个彪悍的中年汉子,让人感到有他带路踏实。老郭身份证上是普米族,我第一次知道这个少数民族的名称。老郭说自己是藏族人,办身份证时,为什么把自己写成普米族?普米族与藏族有什么关系他也不清楚。身份证上老郭的名字是次里达都。不知道为什么都叫他老郭,他说:“老婆是这样称呼我,温泉村的人全是这样称呼我,习惯了。”普米族是中国古代民族氐羌的后裔,先秦时期“逐水草而迁徙”的大部分游牧迁入川西一带。普米族的语系属于汉藏语系的羌语分支,老郭既有汉名又有藏名,既懂汉语又懂藏语,就不足为奇了。胖哥是苗族人,身材矮小肥胖,圆圆的脑袋剃着桩头。要是他不见外,送给他“矮冬瓜”的称谓,到是恰如其分。一见到他,就让人对他负重登山的能力打上问号。他在上海工作,是个户外徒步爱好者,去过许多地方,让他挂在嘴边的是尼泊尔七天小环线徒步行。小邱是彝族人,我是汉族人。这样,我们四人组成了一个民族小分队,老郭牵着马,像唐生取经四人行。抄着各自理解的普通话,怀着各自的目的,沿着土公路,冒雨向今天达克谷多垭口的目标行进。
路上遇见羊倌把羊从山上撵下来,又有羊倌把羊往山上撵,风餐露宿的他们看上去也知足。我和胖哥背着自己的行囊,向苦行僧一样虐待自己,不愿把行囊放在老郭牵着的马背上,甚至不愿取出一点减轻负重。胖哥太胖,走走停停,一直掉在后面,老郭一直叫他减负,被他谢绝了。小邱叫我把背包给他,也被我谢绝了。我和胖哥在暗地里叫着劲,看谁能撑到最后。这是另一种激励方式,后来想起没有他,我是不可能完成全程负重徒步。一路的上坡,胖哥气喘吁吁,一个只能装四百五十毫升水的保温杯,早已喝得空荡荡,胖哥坚持不喝生水的思维,不断喊着:“走慢点,好渴,休息下。”
老郭说:“今天,要赶到山那边去住。”
胖哥说:“走这么急干什么,八天走不完,走十五天也可以。”胖哥在向我们发出警告了,直白地翻译过来就是“老郭是我请的,向导费和租马费是我付的,老郭应该听我的。”真要是十五天,我只好单独行走了。
我对胖哥说:“胖人要少喝水,多出汗,燃烧脂肪,就减少体重了。”胖哥坚持一人一天喝三升水的理论,提醒我们没有喝够水会带来胆结石、肾结石、尿结石的后果。我想真是如此,为什么带这么小的水杯?不喝生水,户外哪来开水补充?相形之下,我要随意许多,早上出门,盛满的七百五十毫升水,还没有喝,即使喝完,林中小溪的生水更清凉解渴。
不到午时十一点半就休息下来,架起锅,把早晨煮好的饭熬成了烫饭。胖哥坐在地上,发现满是泥水的鞋上有一只肥肥的蚂蝗,雨衣上也有一只。想起温泉当过向导的大姐说的话,蚂蝗平时是一条线,雨后附在人体上就成了一条虫。我混身生气鸡皮疙瘩,认真检查着自己的鞋、背包和雨衣。胖哥一连喝了两杯刚烧的开水,才缓过神来。我吃了三碗饭,胖哥水喝够了,只吃了一点。这是我几天来吃的第一顿热午餐,真好吃。感觉有向导就是不一样,既不担心走错路,又不担心吃饭住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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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雨仍然下,继续是上坡。林子里生长出各种蘑菇、木耳、树灵芝和许多我叫不出名的山珍。成堆成片,看得我眼馋。老郭见惯了,不足为奇。叫老郭采一些晚上吃。老郭说:“多了,没油,不好吃。”久而久之,我也见惯不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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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哥走不动了。说:“不走了,你们走你们的,我住下来。”此时还不到下午四点,我们只好依着他,住在了未翻过达克谷多垭口的牛棚子。我和小邱想赶到预定目标,还是碍着面子,留了下来。老郭说:“要翻过垭口,至少要两个多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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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棚子立在一个山嘴上,全部是圆木搭建的,潮湿、阴暗、低矮、狭窄。里面堆满了每一次住人后留下的生活垃圾,摊在地上的松枝是放牛人用来铺上羊绒毯睡觉的地方。每一个棚子都有主人,主人就是山上的放牛人。牛棚子的门小而矮,我多次碰着头。火坑设在对着门靠墙的上方,火坑上横着两根木棒,用来悬挂烧饭的锅。当地人对火很崇拜,一切生活垃圾都不能扔进火塘里,因此,牛棚子就是一个典型的垃圾场。他们认为火是纯洁的,燃烧生活垃圾是对纯洁的玷污。火坑旁没有干净的石块、木板可以垫坐,更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可以铺床。想起有关牛棚子中的藏虱在你不知不觉间钻进衣内的可怕,在人体上留下一个接一个疙瘩奇痒无穷的惨状,真有些毛骨悚然。在这潮湿肮脏的地方,没有藏虱才是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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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是米、腊肉、方便面和白菜煮在一起的似日本人的相扑饭。饭熟后,老郭舀了一点倒在火塘上方,这是敬火神,与我们敬灶神菩萨有着同样的意义。
胖哥的中帮防水登山鞋早已被水浸透,肥胖的脚板被水泡成了白色,打起了水泡,脱去鞋袜放在火塘上方烘烤。老郭说:“这样不行,被人看见了,会挨骂。火塘上方是火神的位置。”
晚,微风拂着山野的林子和野草的飕飕声,显得格外凄凉。这里海拔三千三百多米,怎么就这么冷。四个男人坐在牛棚子里太无聊,老郭和胖哥提及昨夜住宿屋脚乡小客栈有关走婚的事。小客栈就在舅舅母亲家小卖铺的斜对面,是个小小的四合院,也卖油盐糖果。老板娘三十几岁,是个寡妇,也算收拾得体,一人打理小客栈。胖哥对走婚有自己的解读,常挂在嘴边想去验证激发情感。老板娘得知后,自愿带胖哥、老郭去走婚。胖哥想去,应该说想去得很,甚至连对方的俊俏和纵情也能从他路见的姑娘中映射出来,可是他怕被一夜情卷入情感的漩涡,留在这个偏远的小山村成了永久的新郎。老郭也想去,但没有胖哥的激情,显得成熟而老道。因温泉村至屋脚乡仅一天的路程,在这相对封闭的地方,内部新闻传播的速度很快,怕他的老婆知道了与他闹别扭。老板娘见他们只说不动,又悄悄对老郭说:“今晚到我房间来,我们一块睡。”同样的担心,又把老郭推到了一边,最终没有投进老板娘的怀抱。老郭是如何拒绝老板娘的他没有描叙,但可以想象老板娘此刻的心情一定很颓废。
我对老郭说:“你应该告诉老板娘,待我回来时,再来投宿。让她念着你盼着你,在她的生活中也有希望有盼头。别辜负了别人的热心肠。”
老郭说:“我说不出口,就你老哥会说话,伤了别人的心,还把别人豁着哄着,让别人念着你。”
很多事就是如此,盼呀盼,盼到时又让它从身边溜走了。男人就是这种没有骨头的软东西,无穷的想象力可以使思绪肆无忌惮,纵情放肆,但当机会突然降临时,又猛然收敛起来,敢想敢说不敢干,有贼心无贼胆,嘴里高喊着,背地下耙蛋。典型的口头革命派。
老郭话锋一转:“是你,敢去吗?”
我说:“是男人,怎么不去!”
“不怕?”
“有什么可怕,机会难得,去了解一下真正的走婚与传说中的走婚有什么不同,了解一下摩梭族的习俗,求之不得。”
老郭来劲了:“我们到了邛依村,带你们去走婚。”让我们三人高兴得手舞足蹈。
小邱十七八,自称耍过女朋友,还和他本族的一位姑娘睡过觉,对此道深谙着呢。他看上的一位大他两岁的汉族大姐至今还念着他。他想找一位城里人汉族人,但他的父母要他找一位乡下人本族人。因为城里人不能吃苦,汉族人过于精明。他对当地的情况很了解,对当地的姑娘更是心中有数。他们曾经在一起挖过虫草、放过牛、割过草、收过青稞、喝过酥油茶,还打闹过、追逐过,有着朦胧的情,藏着的爱。他只看得上他的丰胸肥臀的表妹。
胖哥听见丰胸肥臀,实属同类,眼睛大亮:“把你表妹介绍给我。”
小邱不以为然:“只要你能搞定她!”
老郭问我:“你结婚前有几个相好?”
“很多。”
“漂亮吗?”
“情人眼里出西施,你说呢。”
“还在来往吗?”
“没有了,婚后就没有了。”
“这不好,没意思。我在邛依村就有一个相好,到了邛依村我们一起去她家。”让我们三人又高兴了起来。
我说:“到时,我们就不去走婚了,你去,我们在她家做客。”
四个大男人,就在这低矮、潮湿、脏乱的牛棚子,回忆着过去浪漫的情调,放飞自己陈旧而实在的梦想。
夜深沉,牛棚子渐渐地静下来。我试着打扫了一下牛棚子,太脏,实在没办法,也招来了老郭的反对。在担心藏虱叮咬的畏惧下,只好把帐篷搭在了牛棚子外。
叫来小邱与我一块睡,暖和些,胖哥一人睡。我穿上抓绒衣裤,钻进睡袋里。半夜,胖哥熬不住寒冷,摸索着起床到牛棚子穿上了所有的衣服。快到凌晨,小邱也冻得熬不住了,抱着羊绒毯悄悄地钻进了牛棚子。我缩卷着身子,双手抱在胸前,将头蒙在睡袋里,让自己呼吸的热量暖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