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都市,万家灯火。街道两侧的高楼,霓虹万千。高楼下,彩韵沙龙门前的红蓝白三色带在玻璃筒中不停旋转闪烁。这是一个早已映入我脑子的特殊符号,从洋人那里舶来的符号,它就是替代理发店揽客的招幌。
我悄悄走进没有一人的门厅,从门厅上到二楼,推开一道洁净光亮透明的玻璃门。见里面灯火通明,金碧辉煌。被后现代装饰分割的灰白黑色玻璃墙面,映出我无数诡异的身影。有丑陋的,也有标致的;有扭曲模糊的,也有光鲜夺目的。一位打扫清洁的小工弯腰专心拖地,把已经很光亮的地板拖得像一面明晃晃的铜镜子,能照出人影来。小工穿着整洁,上身一件青色衬衣扎在同样是青色的长裤中。腰间拴一条皮带,皮带头的金属闪闪发光。脚蹬一双运动鞋。发型剪成一个酷似我认为的飞机头,很是精神。正对大门的柜台后,站着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她面带笑容迎上来,双手放在胸前,彬彬有礼向我微微鞠了一躬。“请问先生,是洗头还是理发?”
“剪脑壳。”被称为“先生”的我心里甜滋滋。因为,多数人都称我是大叔、大爷,在公交车上有学雷锋的好心人给我让座。
姑娘忙招呼拖地的小工:“去给先生洗头。”
小工放下拖帕,引我来到旁边的洗头间。在洗头间的条凳上,坐着三位洗头工。小工不是洗头的,是负责打扫清洁的。或许使唤清洁小工洗头工钱更低。
小工让我躺在洗头的床上,给我轻轻按摩头部,让我静下来。然后,用温水冲洗我的头。小心问:“冷热合适吗?”
“可以。”
又问:“你有自带的洗发香波吗?”
“没有。”
“洗什么洗发香波?”
“不加钱的。”
这是女儿在我出门前反复交代的。女儿说:“不管理发店的人问你什么,你就说最便宜的,不加钱的。”
小工给我洗了又按摩,按摩了又洗。一共在我的头上抹了三次香喷喷的洗发香波。巴辛不得洗发香波的香味浸入我的头发根,把彩韵沙龙的香味随着我的脚步带到㮟㮟角角。浓烈的香味和小工不太熟练的按摩手法,把我懵懵懂懂推进了梦境。
小时候,在路边剃头匠挑的担担前剪脑壳,5分钱一个。基本上剪的都是马桶盖、猫盖屎,不讲发型,剪短就行。从不洗头,也不修面、掏耳朵、端颈子。少年时,进理发店坐在长凳上排队等候剪脑壳,一角钱一个。理发店是国营的,理发师忙得很。大剪刀在头顶脑后嚓嚓响,让我好生胆怯,真担心一不留神剪缺一只耳朵。第一次修面,见理发师手拿明晃晃的剃头刀熟练地在牛皮带上下硄动。然后,在我的腮帮和脖子上抹来抹去。使我心惊胆战,本能地一扭头,刀抹颈子见了红。理发师忙道歉。问:“还掏耳朵、端颈子吗?”
“不要,不要。”
我怕掏耳朵把耳蒙子夺破,成了聋子;端颈子把颈椎骨端错位,成了歪脖子。从此,养成只剪头,不修面、掏耳朵、端颈子的习惯。爸爸说:“刮胡子像割草,越刮越长,越长越硬。掏耳朵像吃鸦片,越掏越痒,越痒越想掏。”那时,大多数男人都不修边胡、蓬头垢面。因此,白面小生很受人们喜欢,特别受女人喜欢。我剪了脑壳后,阿姨们总在我头上摸来摸去,像玩物,爱不释手。
好一会,小工小心翼翼提醒:“先生,洗完了。”然后,从背后把我推起来。问:“请谁给你剪?”
“最便宜的,谁剪都行。”
看一下时间,足足洗了20分钟。让我感觉,虽然他不熟练,但很用心,很珍惜洗头的机会。可能这是他从打扫卫生到理发师跨出的第一步。
小工把我领到理发厅,交给了一位小理发师。然后端来一杯苦丁茶。
小理发师身材消瘦,穿着得体,上身的白衬衣扎在皮带里,和小工一样留着怪异的发型。他看看我。问:“怎么剪?”
“照原样,剪一点就行。”
小理发师发亮精美的小剪刀在我头上动了起来。他弓着腰,一手握梳子,一手握剪刀,不紧不慢,梳梳剪剪,剪剪梳梳,眼睛始终跟着剪刀走。我很开心,感觉与小工洗头一样是一种享受。我极力与小理发师拉近距离,想让他剪慢点,别剪成了狗啃屎,让我在众人面前丢脸,也拈了他的自信。于是,漫不经心给他摆了一个悬龙门阵。
那是小学三年级的一篇作文。作文题目是“做一流的……”。多数同学写的是做一流的科学家、军事家、航海家、飞行员、工程师。而一个家境贫寒裁缝世家的驼背写的是做一流的裁缝匠,另一个家境贫寒剃头世家的子写的是做一流的剃头匠。几十年后,驼背裁缝匠被邀请参加了巴黎时装节。主委会为驼背裁缝匠缝纫的服装安排了一场走秀,驼背站在模特中只有半人高,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形象,所有长枪短炮都对准他聚焦。主委会还将他缝纫的衣服摆进了巴黎香榭丽舍大街的橱窗里。子剃头匠远渡重洋,在英国伦敦开了一家理发店,被伦敦有头有脸的上层人物吹捧。英国皇家侦探多次到店试探,最终邀请子剃头匠给皇室成员剃头,不久就成了撒切尔夫人的私人理发师。
当然,这中间有我的加油添醋。小理发师听得出神,也给我剪得起劲。一梳一剪,一剪一梳。小梳子在他手里翻来覆去、行如流水。小剪刀在他手里翻江倒海,如鱼得水。一直剪了40多分钟,仍意犹未尽。我揣摩小理发师可能也是一个新手,把我的头当成了试验田,他在用心打造完美。让我很乐意。
这家大型的理发店,是一家为富人开的理发店。专为女人洗波斯头,为男人剪猪脑壳。给这些比穷人有钱的富人、比富人缺钱的穷人灌米汤,让你乖乖跟着流程走。这也是从洋人那里舶来的流程,号称程序控制。只要跟着程序走,你的脑壳就有保证剪得雪亮光鲜、人见人爱。当然,我和我的女儿与这家理发店也脱不了干系。这里的理发师分为三等。一等是金牌理发师,二等是银牌理发师,三等是骑士理发师。骑士理发师是冲锋在前的理发师,理发大胆新潮,下手干净利落。我喜欢骑士理发师,确切说是剃头匠。他们的风格更符合我从小养成的习惯,他们的价格更满足我心理价位。他们的收价足足低金牌理发师3倍!
第一次走进这家理发店,是在三个月之前,也是晚上,也是9点过。一个妹子熟练地在我头上打上香波,搓搓揉揉,5分钟就洗完脑壳。不容置疑把我带到一位金牌理发师身边。我忙推迟:“我的头不值钱。街边摊摊的剃头匠随便摸。把头发剪短就行。”
妹子说:“便宜的骑士理发师要等一个多小时。一个多小时候后,店铺都打烊了。金牌理发师会让你头放异彩,回头率增加,引来凤凰筑巢。”
我犯愁,真把我当成有钱人、当成猪脑壳打整了,用店铺打烊威胁我。我失去了等待的耐心,期盼遥不可及的引凤筑巢而就犯。
金牌理发师拿起剪刀随口问:“剪什么发型?”
把我问住了,我不知有什么发型。想了半天只好说:“你看着剪吧。”
“发型是顾客自己定,如果我们给你确定发型,你不满意要扯筋。”金牌理发师把皮球踢了回来。
我感觉有些累,剪头也要把产生不利于己的结果事先考虑得如此充分。忙说:“照原样就行。”
“留长点?还是留短点?”
“长短都可以。”
“最好你确定一下。”
我感觉烦。反问一句:“你不是顶级的金牌理发师吗?”才结束了这无聊的对话。
金牌理发师拿起剪刀在我头上大刀阔斧剪了起来。头发在一点点缩短,飘飘然落了一身一地。头上短的地方已经慢慢接近头皮,而长的地方还盖着头。我忙提醒,把长的剪短了再说。我怕剪到后面,收拾不住,接近光头。
金牌理发师15分钟结束战斗。镜子里的我已经大变样,不再是进来时的长发遮耳,而成了短杵杵的桩桩头。金牌理发师把我当年轻人打整了,真愿我引凤筑巢?从凳子站起身,对着镜子里的我,头像货郎鼓一样转过来转过去。金牌理发师说:“在夏天的7、8月份,你的头型剪成光头更好看。”我听出来了,这一定是给我这秃顶的老头打圆场,或是在为他给我剪得过短的头发找理由。结账,118元。打折,63元。这是我至今为止剃得最贵的头。
小理发师拿来镜子,放在我的后脑啄,从正面的大镜子中看后脑啄头发剪得怎样。我看见,光光的秃顶下有一圈白发,与小工和小理发师的头发一样很怪异,搞不懂。
结账,33元。
离开,清洁小工和小理发师为我左右推开门。道声:“慢走!”
门厅,承载彩韵沙龙金碧辉煌大厅中工作人员愿景的红蓝白三色带,在玻璃筒中仍不停旋转。
出门,回头张望。猛然意识,如果小工和小理发师一辈子用心去做这件事,说不定真会做出名堂,进入中南海给国家领导人打造发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