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an class="vcard">老哥</span>
老哥

一人的西行(三)牛棚子到卡尔牧场

九月十七日,晴转雨。

天蒙蒙亮,就冻得起了床,老郭已经生火做饭。连日阴雨的天终于放晴,八点半出发了。

从牛棚子到海拔四千二百多米的达克谷多垭口一路上坡,站在垭口,被森林覆盖的崇山峻岭中,东一块西一块的青草地特别醒目,每块草地都依附一座牛棚子,也就是说每一块青草地都有主人。原国营卡尔牧场的场部就在垭口下面一大片草地中,现已人去楼空,一栋栋木垒低矮的房屋早已破败不堪。牧场的主人已经迁出了大山,在公路边建起了新的场部,留下小部分青壮年在山里维系他们曾经为之奋斗的事业。

太阳终于透过云层钻了出来,照得大地暖洋洋。在横断山脉腹地来自天籁的一块草坪上,胖哥挡不住自然的诱惑,脱去了衣裤,一丝不挂地躺在草地上,还原了来到世间的那一刻。没有女人的诱发而萎缩了的小鸡鸡,小得全部缩进了肚子里,与他白嫩肥胖的身躯失去了比例,引来老郭和小邱爆笑。我叫老郭快走,留下小邱等候,不知道胖哥这灵魂出窍的舒适要当误多久。
从休息的草坪向上望去,就是海拔四千三百多米马古多垭口,登上垭口,眼前是海拔四千一百米的都库草原。都库草原往上抬升就再没有一棵树,不断抬高的牛棚子零散地向着海拔四千三百多米的雀儿山垭口飘落去。雀儿山垭口是今天必须翻过去的垭口,只有在垭口那边,才有人的信息。小邱耐不住了,一人走在前面,我紧跟其后,老郭牵着马走走停停,等着掉队的胖哥。我突然发现头上的帽檐在一滴一滴地淌着水,没有下雨,怎么会滴水,原来是头上的汗水汇集到帽檐形成的。我和小邱赶到雀儿山垭口,躲在一处只有几十公分高的龙胆丛中避风。阳光照着身子好暖和,而阳光被云层遮盖时又冻得发抖。老郭赶上来,站在垭口,举目望去,群山夹着山谷中一片静谧丰美的水草地,潺潺溪流蜿蜒曲折在水草上细细流淌,草原的尽头是几处靠着大山在阳光下泛着光的牛棚子。这里是塔斯沟,仍是卡尔牧场的属地。老郭说:“今晚,我们就住那儿。”小邱一溜小跑冲下山去,我紧跟着。

蓝天下白云朵朵,和煦的阳光洒在草地上,美丽的草原牛马成群,丰润的水草盛开遍遍鲜花,从高山浸出的涓涓细流漫延在草地上,滋润着水草和牛羊。多美呀,这是我多次梦到的景色。然而,美丽是要付出代价的。被水漫延的草地其实就是湿地,脚踏在草地上就会陷下去,涌上黑色的泥水。用脚跺一跺,草地在泥水中起伏波动。想着当年红军过草地的情景,我胆怯了。看着小邱身轻如燕,一处一处飞快地跑了过去,我不敢,一是负的太重,二是担心陷进沼泽弄湿了全身,或是再也爬不起来。只好将背包交给小邱,提心吊胆地紧跟其后,踏着他的足迹,学着他飞快地过了一处又一处。小邱不想走了,老郭说:“今天必须走过这片湿地,赶到前面的牛棚子住,明天才能到邛依村。”我表示赞同,因为老郭是一位让人信赖而富有责任心的人。望着不远处的牛棚子,整整又走了三小时。Read more“一人的西行(三)牛棚子到卡尔牧场”

一人的西行(二)温泉村到利加咀

九月十五日,阴雨。
天刚蒙蒙亮,喊醒老板打开温泉客栈的大铁门,上了路。清新的空气使人心旷神怡,想着穿越就此开始,有种莫名的冲动。走了近半小时,来到一个小村庄,路边房子里流出的水冒着热腾腾的水蒸气。原来这里才是温泉的发源地,这里是老温泉,昨夜住宿处是新温泉。真后悔昨天为什么不多走几步,来这里住。
一条乡村机耕道沿着山谷河流,靠着山边蜿蜒伸屈。山谷中隐藏着一片宁静微微起伏的开阔地,地上的野草已经发黄。农家院子稀稀落落附在从开阔地中穿过的机耕道旁,远山群峰挡去了机耕道延伸的方向。这里是云南省宁蒗县永宁乡的安加村,翻过前面横着的大山,就是四川省木里县屋脚乡的利加咀。安加村的老人、妇女、小孩很少出山,基本不懂汉话,越问越糊涂,只有常在外打工的年轻人懂一些。一个小男孩从路边的院子出来,我忙迎上去:“海,男孩。去利加咀怎么走?”男孩似懂非懂,愣了好一会,猛然转身跑回院子直嚷嚷。不一会,院子路边的一个土墙房推开了贴在里面的木板推拉窗。透过小小的窗洞,朦胧地看见黑暗中零乱地放着一些小商品,原来这里是路边的小卖铺,和我下乡时村上的小卖铺没有区别。孩子的爸爸躺在床上,撩开脏得发黑的对开麻布蚊帐,迷糊眼睛问:“去哪里?”
“利加咀。”
孩子的爸爸吃力地连比带画讲了很久,我才听明白。忙道谢。
乡村机耕道走完了,右行上山。一位到山上放牛的牛倌为我指明了路。叫我直直地冲着山上的垭口去,翻过垭口,就是利加咀。昨天温泉乡做过向导的大姐说,翻利加咀的山要经过十二道拐,一道拐比一道拐陡,一道拐比一道拐难行。今天到此,并不畏惧,比我想象中的山小多了。一人在林子里行走,静得很,只有自己踏着松软溜滑泥土的沙沙声。大约两小时,上到山垭口。垭口上的棵棵松树干拴着各式各样的衣裤,一丫树枝上还挂着一顶崭新的小红帽。后来知道,这是当地人为祈求上天保佑家人平安、不生病而特意将其物拴在树上或挂在树上的。这是当地人祈祷的一种表现形式,我没有理由去弄明白为什么。
山上的林子里,偶尔有被刚伐倒的树木,据说是今年地震后经政府允许伐的。高大的松树树干被人工削去倒人字型的皮,其下放着一个小塑料袋,这是广东人来此承包取松油。广东精明的商人足迹行遍天下,真是无孔不入!当时,我想是剥去皮后的松树,让其慢慢失去水分枯死,然后再伐,这样会省力很多,真是风马牛不相及。林子里,几个阿妈带着两个四、五岁的小孩,赶着一群黄牛迎面过来。湿滑的泥泞路上,阿妈在前面引路,小孩赤脚跟在后面,双手爬着岩壁踏着阿妈的脚印,一溜一滑地追赶着。阿妈没有伸手拉他们一把,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就像两个小孩根本不存在。这是大山的灵气养育和造就了他们与自然的亲和。两个羊倌披着风披,赶着一群羊过去了,从他们的装束,我判断出他们是彝族人。而刚过去的老阿妈一行像是摩梭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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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林子,眼前呈现一片缓坡草地,偶尔一两棵高大的树木伫立其间,几只牛马闲散在坡上。让我想起儿时在家乡的五峰顶和小朋友野炊的情景;那是秋高气爽的一天,我们穿着整洁的衣服,戴着红领巾,背着柴米锅盆,翻过小山岗,走过青草地,在避风的大树下架起锅、升起火,躺在草地上,望着蓝天,沐浴和煦的阳光。微风吹动着高大挺拔的红樟树,淡黄色失去水分的树叶从空中飘落,掉进盛着米块的锅里碗里。吃着带沙的米块,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被柴灰抹得花呼呼的脸,有种痴痴的愉悦。
顺着草地望去,很远处的草坡边有一些房屋,静静地落在草地中,就是儿时在明信片中见到的草原上充满着阳光,或细雨霏霏中的童话小木屋。梦幻般的景色使我痴迷,我想那一定就是利加咀。
被遗忘的女儿国
踏着草地中泥泞又布满畜粪的小道,过了托起房屋山坡侧面的一条小溪,一个用三根木棒在小路上架起的门字型框架上,用毛笔歪歪斜斜地写着利加咀三个小字,墨迹已经浸润入潮湿腐朽的木棒中模糊起来,这大概就是利加咀的一个入口吧。
利加咀是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地属屋脚乡。雨中的村子静得不见一只狗一只鸡一只鸭,只有圆滚滚的黑山猪在泥泞的小路上胡乱奔跑。村子没有纵横连通的小道,没有村头也没有村尾。用圆木横着一根扣一根垒砌的房子与新疆最北端图佤族人的房子竟如此相似,让人产生出两地分隔千山万水的他们在几千年前可能是同一个祖宗的幻觉。屋脊上竹竿撑起的经幡和撑起经幡的竹竿巅仍留着的竹丫,构成一面在无尽草原叱咤风云的旌旗。风雨中,屋脊处处,旌旗猎猎。房前屋后的土地被木栅隔成一块块,像是在远去的年代为宣誓自己的领地,而遗留下来的作品,残留迄今起到防止牲畜陷踏庄稼的作用。木栅围着的土地上没有蔬菜,荒草和土豆藤共生。积满了猪马牛羊粪便的小路,被雨水冲刷后成了粪沟,流淌着粪水和泥水。小路承担起人们行走、牲畜排粪、老天过水的作用。小路绕着房前屋后弯弯曲曲,时时被木栅隔断,没有一条路可以直直地从这家通到那家。像是交织的网,让人分不清东西南北。幻觉中,似走进了一个古老的童话世界。我猜测,这可能就是当今许多地方被人们称为“走进去,出不来,像迷宫一般。”小镇的雏形。
好不容易看见两个小孩从家门出来,忙迎上去,打声招呼,小孩陌生地躲进家里关上门。不一会,门开了,虚开的门缝从下到上探出几颗妇人裹着青布的头。我忙道扎西德勒,问去屋脚乡怎么走。扎西德勒是网上介绍出行西边的敲门砖,谁都能听懂。门里的人似乎明白了什么,渐渐地消除了戒心打开门,小孩抱着妇人的腿躲在身后。这时,我才看清楚,她们是两位六七十岁的阿妈、两位三四十岁的大姐和一位二十几岁的年轻妇人。她们全听不懂汉话,只是友善地望着我摇头笑。无奈,只好道别。见一妇人正在路边喂猪,又忙迎上去。妇人听懂了,哄开抢食的黑山猪,抬头指着对面山梁上的垭口,说着我听不懂的话。离开了喂猪的妇人,前方的路被木栅隔断,绕到了喂猪妇人屋后的山地。一位穿筒靴的女子从山地走来,又忙迎上去问路,女子也似懂非懂,但看上去要精明利索许多,手一挥头也不回让我跟着她。回到了喂猪妇人的门前,女子抬起搁在木栅上潮湿的木棒,翻了过去,接过我沉重的背包,帮助我也翻了过去。踏着围栏地里尺多深的野草,见两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正在地里挖土豆,土豆长得不大,而土豆藤早已被疯长的野草淹没了。女子快步带我来到一户大院门前,轻轻地拍打着门,向里面喊着什么。一会儿,院里有了声响,咕嘎一声门开了,出来了一位高挑干练精明的大姐。大姐结实的身板穿着很整洁,登着筒靴,袖子挽得老高,脸上泛着红润,眼睛灼灼有神,看得出是刚从山上劳作了回来。我估计她可能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或是受人尊重的人,或是村干部。大姐听懂了我的汉话,我也听懂了她不标准的普通话。热情地请我到屋里坐,主动把背包抱进了院子里。
院子是一个不太规整的四合院,中间是天井,很干净,一切井井有条。院内大门左侧堆满了南瓜,右侧放满了刚打回的野猪草。我问自己,这里的猪还喂山上野生的猪草,不是和我下乡时的农村一样吗?正对大门的天井后是一栋年生不久的石垒二层楼房,造型与藏家雷同。楼房前的檐口下摆放着一架古老的织布机,正对楼房的右侧是一栋陈旧的圆木搭建的尖屋顶房屋,木头早已被岁月浸润成灰黑色。房屋的木门槛足有六十公分高,而门洞只有近八十公分宽,一米高,连我这不到一米七的身躯也要委屈低下头。
大姐把我的背包放在织布机旁,引我来到房屋低矮的门洞前。屋内黑黢黢,黑得什么也看不清。大姐小心地扶着我跨过第一道门槛,又小心地扶着我跨过第二道门槛,就像是一个大男人缠着一个小媳妇,正好把我们的关系颠倒过来。对着门的屋内生着一堆红红的火,借着火光,隐约看见一位老阿妈抱着一个小孩坐在火塘上方,一位年轻的女子抱着一个吃奶的婴儿坐在一侧。老阿妈见我进屋,忙抱起小孩让座,叫我到火塘上方去。我知道那是家里的老人、村里德高望重的人坐的,不断推辞。大姐端来一条小凳,让我在侧面坐下。火塘是从高出地面的睡炕凹下去的一个长方形的坑,上面有一个与长方形坑匹配的铁架,铁架中心一个圆环,正好放下一口铁锅。大姐拨旺火,放上锑壶烧了一壶水,老阿妈在火塘旁的一个茶缸里砌上砖茶,冲上开水,放在火塘旁,待水鼎沸后,将茶水过滤进一个竹筒里,放进一块酥油,用木棍在里面有节奏地抽动,就成了酥油茶。老阿妈递上一碗酥油茶,我双手接过,一口喝了下去,又递上一碗,又喝了,接连喝了四碗,好香好解渴。此时才想起今天还没有进一点食。大姐看我饿了,忙为我做饭,我趁机来到院里,从包里拿出糖、饼干和苹果,回屋递给老阿妈。
此时才看清,室内也是圆木横着垒起的,已被烟熏成了黑色。圆木的侧墙上开着更小的门洞。立在屋中的木柱上挂着长刀短刀,一对完整的梅花鹿鹿角挂在木柱醒目的位置,我猜想这可能是她们原始崇拜的图腾。对着火塘上方的尖屋顶开着一个气窗,气窗与空气对流的口子盖上了一块白色塑料布。这是为了冬天挡风、保暖和采光。门边一口大锅煨着猪草,没有厨房,切菜剁肉的案头就靠在门口采光的地方,水缸立在案头旁,水是从山上挑来的,而不是从山上用塑料管引来的。
大姐为我做的饭是一大锅炒土豆丝,仅此而已。在我到来之前她们已经吃过了。大姐太热心,放了很多油,土豆丝是用油浸泡出来的。一家人看着我狼吞虎咽很快吃了第一碗,大姐忙为我斟上第二碗。
饭中,不知为什么,我突然问大姐:“你家男人呢?”这是我一直闷在心里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出门前,看过许多攻略,都说为了尊重对方,少进没有男人的家,少讲男女间的事,怕引起误会。对此我随时提醒自己,今天,一进入这个家庭,我更是小心又小心。要不是大姐如此热情,我是绝不会在此逗留的。
大姐没回话,过了一会,我理解大姐没听清,又问:“你家老公呢?”
好一会,大姐才回答:“我们是猫(谐音)族。”
我明白了,她们是摩梭族。当地人把摩梭两个字的发音连在一起,听起来像“猫”的发音。有关摩梭族母系社会走婚的习俗我多次听说,真后悔自己怎么在这个不适当的地方,不适当的时候,提出了这样一个不得体的问题。联想起自己进村后所见到的全是女人,这里一定是摩梭族人居住的小村庄。我低着头,不敢再看室内的老阿妈、大姐和小女子一眼,不敢再说一句话,生怕我的一言一行给她们带来不快。大姐看了出来,有意拉起家常。老阿妈是她的妈妈,小女子是她的大女儿,两个小孩都是大女儿的孩子。她还有一个二女儿,在成都的铁路卫校读书,真希望二女儿能让这个家庭了解更多外面的世界。
摩梭族人与藏族人很相似,身材高大,身板结实,五官端正,古铜色的皮肤散发着光泽,声音洪亮,性格爽朗。
吃过饭,雨仍在下。大姐挂着我还要翻山越岭去屋脚乡,问道:“再休息一会?”这是大姐在催我上路了。忙起身告别了老阿妈和她的女儿。大姐悄悄地背起我的背包,大步走出院子,绕到屋后的山坡,径直向前走去,我默默地跟在后面。到了坡脚,一条机耕道顺溪流从无际的远方向沟里伸来,把这山和那山分开去,三座嘛呢堆立在路旁。大姐停下脚步,指着对面远山的梁子说:“翻过那座山,一直下坡就是屋脚乡。”并一再提醒我不要顺着机耕道走,要横插上山去。大姐从背上取下包,轻轻放在我肩上,为我披好雨衣。我双手合一,弯腰低头,不断道着:“扎西德勒,扎西德勒。”Read more“一人的西行(二)温泉村到利加咀”

一人的西行(一)开始篇泸沽湖

二零一二年九月十日至十月六日,一人负重由成都出发,从泸沽湖沿滇川边界在横断山脉腹地穿越亚丁、从亚丁穿越中甸;然后北上徒步雨崩、芒康盐湖;路过巴塘、理塘、新龙、甘孜,朝拜色达喇荣五明佛学院。回家后的一段时间,满脑子被路上的所见所闻缠绕,不再接受其它事物,坐立不安。一天,一觉醒来,朦胧中被困惑的心猛然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忙打理起心情,收拾起破碎的记忆,把这历时二十七天的见闻和心理历程记下来,感谢沿途善良的人们。

玄奘在公元七世纪独自一人从长安西行去西域翻葱岭(现今的帕米尔高原)到印度取经,留下了《大唐西域记》。玄奘西行途中的经历被后人演绎成《西游记》,使国人家喻户晓。西边苍莽叠嶂的崇山峻岭、皑皑冰雪的连绵群峰,无处不是寒风凛冽,充满了妖魔鬼怪;西边水润丰美的高山草地、七彩浓烈的清透海子,无处不是和风日丽,充满了叠翠流金;西边通过《西游记》深深地永远地印进了我儿时的脑子里。上世纪三十年代,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让世界知道了那个神秘、美丽、圣洁的香格里拉,经过人们无数次的寻找、争论,证实香格里拉就在成都不远的西边。引起我无限向往。我常常望着火红的太阳从西边落下,将灿烂与辉煌收进西边的大山里,第二天,又从东边光芒四射放出来。久而久之,被遗漏下的岁月与宝藏就在西边的大山中神秘地显现出来。一批又一批的西行者慕名而去,留下无数西行记。西边成了美丽、圣洁、财富的代名词。西边的风土人情给人强大的视觉冲击,强烈的心灵震撼,让我的灵魂出窍!

美丽的村庄、圣洁的雪山和在那里生活淳朴的人们让我无数次心跳,勾起我无边的憧憬。冥冥中像是上帝在召唤:去吧,我的孩子,放下不属于你的东西,去吧!

行前的激动与忐忑

很早就开始策划西行,研究攻略,临到出发前的半月,偶然中知道了奥地利探险家洛克在1928年,探访了木里的水洛,行成游记,发表在《国家地理》杂志,为后来《消失的地平线》一书享誉世界拉响了前凑,成为世人追捧的洛克线,才将行程定下来。从泸沽湖沿滇川边界在横断山脉腹地穿越亚丁、从亚丁穿越中甸、然后北上徒步雨崩、芒康盐湖、再徒步墨脱,回城。预计一个月时间。

我没有长时间户外负重穿越的经历,不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背包客,是一个典型的伪背包客。老婆和女儿对此非常清楚,对我携带帐篷出行表示反对,让我很不了然。我深知负重徒步的艰辛,直到负重去了四姑娘山旁边的九架海,翻过了海拔四千六百多米的极高山,验证了自己的实力,才把决心定下来。带!为成功徒步穿越,一定带!老婆和女儿要求我在穿越完成后,把帐篷寄回家,才停止了念叨。女儿为了减少我的负重,在网上查了帐篷的重量,四季防雪两公斤左右的帐篷要一千多元,我现在的帐篷是三公斤,考虑再三,舍不得银子,没有买。我也没有户外野炊的经历,是否带炉具也纠结了很久,为了向名副其实的背包客靠拢,定下来带上。一位热爱徒步卖炊具的户外店老板,建议我买个小饭盒。专用的户外炊具大套中、中套小,太大、太沉,不适合携带。女儿和我在成都的超市转悠了几天,才买到了一个轻便的既可做锅又可当碗的小饭盒和户外牙膏牙刷。在四川省体育场附近买了与我现有户外行装配套的冲锋裤、抓绒裤、快干衣、帽子和一双水陆两用的溯溪鞋。在家门口的大药房买了高反、感冒、头痛药。在银行换了五百元的十元零钞。在万达超市买了葡萄糖、咖啡、士力架、巧克力、牛肉干,干果。女儿还为我网购了一个能过滤生水的旅行轻质保温杯,提前一周在网上为我预定了去西昌的火车票。

出发的前两天和家人去看了一场电影,电影广告中具有户外徒步必知的指南、海拔、气压信息的天梭表吸引了我。第二天,转悠了各大超市,天梭表少者七千多,多者几万,网上邮购也要近六千,且没保证,太匆忙,还是银子作怪,没有买,期盼着女儿能送我一只。我的手机是几百元的歪货,因我只会用手机打电话,发短信,其它什么也不会,功能多了反把我搞糊涂了。女儿说应买一个可以下载卫星地图,可勾画行走轨迹的手机,我从内心里赞同,可是,也来不及了,即使买了,在一两天时间里也学不会,也只好作罢。

临要出发了,关心起天气来。一周内,泸沽湖、亚丁全是下雨,气温下降到几度,雨季要到九月下旬才结束,为我的出行平添了一份焦虑。我信奉“车到山前必有路”,排除干扰,坚定信念。

在这近半个月中,怀着激动、忐忑的心情为自己出行准备着、积蓄能量。女儿一再叫我找个搭档,可有知道我在想什么,与我的情趣、爱好相投,志同道合的搭档吗?为了我与他人在路上都能随心所欲,无拘地释放自己的情感,我放弃了,决定一人负重徒步穿越。坚信在路上会有同行者。

很赞同班夫户外电影节中,一位在户外探索中献身的探索者说过的一句话:“当知道人的生命很短暂,就不能庸庸碌碌地活着。”

出发

九月十日,天阴沉着脸,朦胧细雨一直下个不停。一早起来就开始收拾行囊。一位驴友的话不断提醒我:“真正有经验的背包客,会将负重降到最低,即使是一根绳子,也要剪去多余的部分。”为了减轻重量,把一斤士力架抓了一半出来,把一斤巧克力抓了一半出来,两块压缩饼干留下了一块,咖啡、紫菜、方便面留下了一半。背上沉重的背包站在电子称上,八十八公斤,负重二十四公斤,超过了人体重量三分之一的负重徒步舒适重量。晚七点,女儿送我出了家门。乘公交、转地铁,在火车站分别那一刻仍提醒我:“到了中甸把帐篷寄回来,轻装去雨崩。”女儿长大了,知道担心老爸了。此行的行装是女儿一同与我购的,火车票是女儿网上预订的,钱是女儿付的,去火车站是女儿送的,说明女儿对我此行是支持的,我很高兴。

好久没有坐火车了。车站广场人山人海、人头蠕动,嘈杂的声音充满夜空,进站的人群排起长龙。我背着包,检票、查包、验身份证、进站。车站大厅里各种气味弥漫空间,与雪亮的灯光很不协调,像把人装在一个充满异味密闭透明的盒子里。几个穿着列车员制服的中年妇女站在手扶电梯旁,不断热情地喊着可提供帮助,从旁边的小门提前进站,前提是要付十元钱的服务费。我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观察着四周。进站大厅的椅子早已坐满,过道也站满了人,人们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穿梭于大厅,高喊着忙碌着。只有老弱病残孕的候车区静一些,其间不乏混杂着青壮年人。我试着混进了老弱病残孕候车区,找个旮旯坐下来,有些诚惶诚恐。不安的心直抵道德底线,不断地为自己找着享受老弱病残孕的理由。自知理屈的我又不断地掩盖着内心的空虚,给自己打着气。想着在剪票员面前一定要装老,弯腰驼背、一瘸一拐、气喘吁吁进站,别让她看出我还差一年零四个月四天才进入法定老年区。当混进了剪票口,又昂首挺胸、精神抖擞装起小来,把自己装进了年青人争先恐后、你追我赶的队伍里。

上列车门梯时,列车员友善地拉了我一把。关心地问:“去旅行?”

我点点头。

“去哪里?”

“泸沽湖。”

“背这么重?”

“没办法。”

第一个跨进卧铺车厢,在慢慢地放好行李后,感觉享受老年的待遇真好。

成都开往西昌的火车准时出发了。载着我的憧憬、期盼和行程的迷茫。

西昌到泸沽湖

九月十一日,雨。

我的公公

回农村老家的次数搬起指母也不到十次,知道公公的事很少。只记得公公是个身材高大、身板结实、说话温和、一撮眉、细眼睛、蒜头鼻,脑壳秃顶的高老头。
今年回老家时,公公的外孙万能和外孙女五姐说了好多公公的事。
万能说,公公是幺房,幺房出老辈。那些头发花白的太婆大爷也称年少的公公是爷。解放前,公公在重庆摆擂台,民间称他为擂台大爷。说他头顶上能跑马,锭子上能立人,说话掷地有声。想在公公地盘办个事立个脚的人,都要请人给公公拿言语、摆酒席。有钱人家的红白喜事,都要请公公去扎个墙子、摆个架子、争个面子。街上争地盘抢生意断不了的事,都要请公公到茶馆嗑瓜子、抽水烟、喝盖碗茶,理顺事情由来,判个公道。街坊邻里十里八乡,偷鸡摸狗欺男霸女的事一被公公知道,做事人就得第二天天不亮提着裤子背起铺盖卷跑。只要公公的锭子出手,要你活三天就活不过四天。你要不求饶,就只有等死。你要求饶认错,公公就会在你身上点一下,给些解药,又让你活得好好的。连袍哥人家、衙门大人也胃公公三分。
由此,金堂湾的锭子出了名,盖过几十里外的半个城。金堂湾方圆几十里父老乡亲,有了公公的锭子护着,生活也算过得平静,没有波澜壮阔。
公公每天一大早起床,就要抱着门前天井里垛洗脸盆的石墩子绕金堂湾转一圈。然后把石墩子放回原处,垛上洗脸盆才开始洗脸。一年四季洗冷水脸,冬季用冷水毛巾把脸搓得绯红。
那年,公公刚从重庆回家。晚上,听到远处传来迎亲的唢呐声,抬着大花轿点着火把的队伍来到金堂湾后山的松林坡停下来。公公才知道,他二哥去世后留下的二嫂要嫁人了。公公对迎亲队伍派来的人说:“二嫂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鬼。连我也不知道,响遍也不打一声,就要把我家的人抬走,问问我的锭子。”公公又说:“别说是出嫁敲锣打鼓天亮走正门,即便是按家规再嫁悄悄咪咪天黑走后门,我家的陪嫁品也要满满当当十八框,陪嫁品没准备好,谁敢让二嫂跨出金堂湾一步,谁的脑壳就得放在金堂湾的朝门口。”迎亲队伍听后拔腿就跑。从此,再没有人提及二公婆的婚嫁,直到解放后二公婆才走出了家门。二公婆为此足足守了十年寡,公公也为二公婆足足准备了十年满满当当十八框嫁妆。
发生了这件事后,公公就再也没有去重庆摆擂台,守着家,做起了贩盐的生意。那时盐巴是专卖,被官府衙门掌控,贩盐是被杀头的勾当,仅次于走鸦片。公公聚集了几个拜把兄弟,萝蔸里藏着大刀砍刀,走小路,走夜路,走山路。在城里把自己装扮成戏子,装扮成商贾,装扮成才子哥儿。出入酒门红楼,出入官府衙门。从自贡把盐贩回老家,卖给方圆几十里盐巴紧缺的人家。公公在重庆超码头时,上上下下人缘很好,贩盐的事早已打通官府。就连自贡盐帮也知道公公是重庆的擂台大爷,怕他的锭子。从不敢正面过问公公与他们争饭碗的事。暗地里报告官府,想借助官府打压公公,官府也睁只眼闭只眼不追究,弄得盐帮莫奈何。时间久了,只好把公公纳进他们的队伍里,成为他们的一个分支。
那年,爸爸考进县中学,公公卖了几十担谷子,下决心砸锅卖铁也要把爸爸盘出来。结果,爸爸抱着学费钱,在县城打了三天三夜“六红”,把钱输光了才后怕。县城里的亲属急忙把这事告诉了公公,公公又积攒起学费钱拿给亲属们,叫他们借给爸爸,要爸爸打张条子,今后好讨他要。公公这次没打人。婆婆说:“公公怕打人收不住手,废了爸爸。”爸爸有了这次教训,再也没有去打牌,更不敢回家,一门心思读书,毕业时得了第三名,才消了公公窝在心头三年的闷气。爸爸中学毕业,工作由他随便挑。公公叫爸爸到盐务局,那里衙门的门槛高吃得开,好多人削尖脑壳也想往里钻。公公的想法是:“一个走官府、一个走民间,一个走白道、一个走黑道,不管世道怎样变都不怕没有盐吃。”爸爸离开老家的那天清晨,公公对爸爸说:“我靠锭子吃饭是提着脑壳耍,吃不长久。你靠算盘珠子笔杆子吃饭,比我有出息。”这是公公唯一的一次说出认输的话。一年后,爸爸回家把钱还给亲属们。亲属们高矮不收,实在无奈,才把真相告诉了爸爸。爸爸二话没说,把钱放在亲属家就走了,亲属又把钱转给了公公。公公摆起这件事很是自豪,好像这辈子就作对了这件事。
解放了,爸爸妈妈忙得很,都进了“革大”。只好把大哥带回农村交给公公婆婆。公公就像管爸爸一样,大哥四岁就叫他读私塾。五岁时,公公用萝蔸把大哥挑进城还给爸爸妈妈,他已经能背诵三字经了,比同龄人认识好多字。后来,才有了大哥14岁参加工作的好运气。
公公的家规很严,我们孙字辈的每个都清楚记得挨过公公打,而且印象很深。我们一旦做错事、打烂碗、背错三字经,算盘珠子刨不圆、完不成私塾老师的歪歪作业,公公就会从供祖先的香坛上拿起戒尺,叫你伸出小手;或是趴在凳子上,自觉脱去裤子。公公手中的戒尺在眼前一晃,就吓得打抖,没等戒尺举起来,早已哇哇哇哇地哭起来。等哭完后,喘过气来抬起头,公公早已不见了。公公对孙字辈的从不用手打人,只用戒尺,怕掌握不了轻重,把小孙子打出毛病来。万能说:“小时候用左手握筷子。公公说今后出门和别人面对面吃饭就会筷子打架,在江湖上,要挨锤。”从此,他学会了左右开弓。有公公时就用右手握筷子吃饭,没公公时就用左手握筷子吃饭。公公教训我们孙字辈,吃饭握筷子的食指不能伸起指着对方,这是在外超码头的犯忌。筷子只能夹碗里自己身边的菜,不能在碗里到处夹,那样别人会认为没有教养。
解放后,公公被划为中农,但威望仍然高,弟兄仍然多。大伙食团时,金堂湾成了劳教队的地方。全县够资格的劳教人员都放在了金堂湾。国家供给劳教人员每天三三二的口粮,比起农村缺衣少食的社员来,简直就是天堂与地狱。连金堂湾给人民公社喂的几十口大肥猪也是吃国家供给的碎米细糠,比无锅无粮的社员还吃得好吃得饱。当大家都断了烟火,金堂湾屋顶上仍然炊烟袅袅。一是给猪煮食,二是给劳教人员煮饭,三是克扣劳教人员的口粮背地里烙些烧饼。街上的干部隔三差五在天黑静后就会悄悄来金堂湾走一趟,吃饱了,再摸黑背上几个烧饼回家。
解放前,公公把最小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在街上开茶馆,开当铺,置有几百亩地的土老财填房。好日子没过几天,就成了地主婆。男人死了,小孃带着几个娃儿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为此,公公托人把小孃挪到了亲属当队长的黄桷桥。那时,小孃白天出工挨批斗,夜晚哄着没吃饱的几个娃儿睡。每天碗里装着的稀饭能照出人影来。稀饭上下两个头、两张嘴,嘴巴同时靠近碗边喝稀饭,喝几口就不见了争食的那张嘴。每当月黑风高风雨交加之夜,小孃就一人深更半夜出门,从三十里外的黄桷桥赶到金堂湾,背上公公准备好的大烧饼就走,赶在黎明前回到黄桷桥。天亮时,仍然捞起锄头挑起粪桶走在社员的前头去出工。第二天晚上,鸡叫三更,小孃才将烧饼分给孩子们。叫孩子们摸黑躲在蚊帐的旮旯犄角赶快吃。就这样,在公公暗地里的帮助下,小孃的几个娃儿才没有被饿死。万能说:“金堂湾的人都知道这事,但没有人去告发。要是没有嘎公的周旋,他的几个外孙子早就见阎王去了。”五姐说:“金堂湾放劳教队、喂大肥猪的事是嘎公到县里托熟人找县长争来的。金堂湾没饿死人是刮了猪的油,粘了劳教人员的福。”
五姐是公公最大的外孙女,小孃把她放在嘎公家,好有口饭吃。公公对孙女辈管教更严,不仅学家规、学礼仪、学家务,还要带弟弟妹妹。几个弟弟妹妹都是在她背上在她手上长大的。那年,五姐闹着要上学,偷偷丢下几个弟弟妹妹没人管,被公公用绳子捆起,狠狠地打了一顿。至今,五姐仍记忆犹新。说起这件事,五姐就恨公公。不然,五姐一定是婆婆说的文化人。
我14岁那年,把自己关在屋里,用了一星期的时间,给公公画了一张能挂在墙上的炭精画。公公迷糊的眼、一撮眉、蒜头鼻、秃顶头,至今记忆犹新。把画带回老家,公公看后,庄重地挂在了金堂湾的堂屋正墙上。这是公公对我的褒奖,让我很高兴。
爸爸的头发很好,我是秃顶,老家的人说是隔代传,种公公。为此,我很自豪。我要有公公的本事,金堂湾头顶能跑马的人就会多一个。
二零一三年六月

从前、那么慢、那么美

从微信见有人给丰子恺先生的漫画做诗,好生闲散。细细品读,回味无穷。心血来潮,控制不住冲动,学伪君子往诗里加油添醋填词,自觉有范儿。于是,拿出来显扬。

从前,那么慢,那么美

从前的日光很慢,

懒洋洋的太阳悬在空中,

让人眯糊着双眼。

车、船、邮件也慢。

一个问候,

就要等上好几天。

从前的月光很慢,

半个月亮缓缓爬上来,

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有点闲,有点懒。

用一杯茶水打发夜色,

在半个梦里看星星满天。

从前的日子很慢,

晨光从木窗射进来,

才慢悠悠地睁开眼。

生个柴火要耗半响,

把自己裹在淡淡的烟火里,

天天月月,岁岁年年。

从前的脚步很慢,

小路坑洼爬坡上坎,

走几步,喘口气。

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

跨过静静淌水的小河,

要走上一整天。

从前的爱情很慢,

哪怕是儿时的伙伴,

也要等媒婆穿针引线,

慢的用一辈子去等一个人。

慢的一生只爱一人。

从前的手帕也好看,

鸳鸯蝴蝶敹上来,

四四方方一小块。

最是那低眉的女子,

一块手帕半遮半掩,

精致得,一针一线。

现在快,

天不亮就出门,

来不及道早安。

其实,茶余饭后一点点闲暇时光就能改变。

现在快,

生活被扰得七零八乱。

其实,杂乱的生活也可拼图,

像样板间古典气息的摆设和现代装饰搭配一般,

少了份沉闷古旧,

多了份细腻新鲜。

现在快,

几多抱怨,

还得跟上步伐。

其实,何不早早打算?

迎着朝阳再努力一把,

将从前的有限搬到老年去收藏。

现在快,

与心上人吃饭都没时间。

其实,与时间无关。

多想随手翻开一本老书,

坐在松下宅子的院坝,

把老去的时光捡回。

现在快,

总是回忆起从前,

狂想那纯净的世界。

其实,可以暂且搁置烦闷,

去银杏树下闭上双眼。

接受金色的杏叶飘落,

放空那个多彩的世界。

无论从前有多慢,

无论现在有多快。

脚下的土地和身边的爱人,

过去、现在、将来,

都需要用生命去珍惜、爱戴。

                                       老哥      二零一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进城

5岁那年,公公用萝蔸把我和陈老表从乡下挑进城。足足走了三天,我挎着上私塾的小书包背着大算盘抱着大公鸡在萝蔸里也昏戳戳呆了三天。
那年,我舍不得离开婆婆,闹着不进城。婆婆就拿话哄我,天天对我说城里有我从来没吃过的伦教糕、五香糕、猪儿粑。有我从来没见过的高房子、小亭子、大马路。过年要在城门口扎牌坊、耍狮子、舞龙灯;狮子耍得几人高,龙灯舞得要吐火。还要放火炮、闹花灯、吹唢呐、抬花轿;地老鼠放得往裤裆里钻,冲天炮放得比天高;花灯闹得映红一坡地半边天;唢呐吹得惊破天;八人大花轿抬着比天仙还美的大姐姐,大姐姐对你一笑,你就会瞪着眼珠子变成呆娃子。过端阳吃粽子、抢鸭子、划龙船,河边上闹翻了天。要是把你挤到河里去,就会喂河里与龙船赛跑的母猪龙。很早以前,城里人会选一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童男童女,送给河里的母猪龙,让它别在端阳这天捣乱。公公也拿话哄我,说城里两条大河一条比一条宽,翻起的浪子一浪比一浪高。河上的大船要坐几十人。一块大得不得了的布像树叶一样立在船上,被风吹着把船带着跑。河上还有像箭一样跑得飞快的气划子,还有船靠着船搭起的浮在水面上的桥。浮桥能过人,能推鸡公车,能拉板板车,还能过推屎婆小汽车。城里被几十丈高的城墙围着,高高的城楼伸到了云里。街上有洋马儿,一个小铃铛在洋马儿头叮当响。到城里后,让爸爸给你买个洋马儿,以后骑回家,眼气私塾里那些欺负你的人。
我4岁上私塾,只比婆婆扫地的扫把高。挎着婆婆用破衣裤给我做的小书包在屁股上一打一打,背着公公贩盐算账的大算盘盖过了一个背。天麻麻亮就起床,傍晚才回家,要走几个小山包。常一人摸黑回家摔进水田里,弄脏衣服委屈得低着头不敢进屋。婆婆总是一把抱起我,打来热水,脱光衣裤,从头到脚把我冲得干干净净。我常常被耳朵上挂着眼镜的私塾小老头,叫我趴在凳子上,扒下裤子用诫尺在屁股上留下二指宽的猪儿梗。晚上,屁股痛的时候,婆婆就用热毛巾给我敷一敷,轻轻地吹口气,就没事了。
那天早晨,婆婆说,进城去!离开这鬼地方!城里没有田,不摸黑走路,不会摔到田里去。那里的老师不是小老头,是大姐姐,没有诫尺不打人。过一段时间,你的肿屁股就会长得白嫩白嫩。我摸着自己的小屁股,一个人乖乖地爬进了公公贩盐的萝蔸里。
公公挑起萝蔸,我一骨碌从萝蔸里爬出来,抱住婆婆的腿。婆婆扳开我的手说:“不进城?你的小屁股要被诫尺打得稀巴烂!”把我狠狠地抱回了萝蔸里。我无奈极了,一手摸着小屁股,一手把着萝蔸边,可怜嘻嘻看着婆婆,眼流水包在眼里直打转。猛然,婆婆转过身,进屋拿出公公的大算盘挂在我背上,悄悄在我的小书包里塞了两个煮鸡蛋,叫公公快走。这时,我的眼泪一骨碌流出来。婆婆又转过身,跑进屋抱出平时陪我一块玩的大公鸡递给我。弯腰低头细声对我说,进城后听爸爸妈妈的话,不要乱跑,城里有抱娃儿的人,把你抱走了就见不到婆婆了。要像你爸爸妈妈一样,好好念书,以后得了名次让他们给你戴大红花送奖状,敲锣打鼓回家看婆婆。婆婆在家等着你。
在此之前,我的记忆中没有爸爸妈妈的印象。常常听婆婆讲,爸爸考了县里学校第三名,县长亲自敲锣打鼓送奖状到婆婆家。给爸爸、婆婆公公戴上大红花,全家人坐在金堂弯的朝门口,照了一张全家像。金堂弯出了个小秀才,十里八乡都知道,婆婆一生就为这事高兴着。婆婆说,爸爸是个很伸展的小伙子,妈妈是个很俊秀的大姑娘。爸爸妈妈都是文化人,会写字会算账,走了好多地方,懂得好多事情。婆婆要我也要走好多地方,懂好多事情。
婆婆一心要我像爸爸一样好好念书。常拿话吓我,去城里不好好念书,就只能去大河的大盐船当船夫子、讨穷缝婆,一辈子穷得叮当响,连菜稀饭也没得喝。把我的心说得冰凉冰凉。
坐在萝蔸里,离开了乡坝头。四面八方都一样,感觉是公公婆婆拿话骗了我。我闹着要回家,怕越走越远就回不了家了。公公码起脸说:“要回家?自己走!”我又只好老老实实在萝蔸里坐着。公公找来一床毯子放在萝蔸里,白天垫着屁股坐,晚上裹在身上当被子。就这样抱着唯一理解我心情的大公鸡在萝蔸里呆了三天,在公公一擅一擅的扁担悠悠下,不紧不慢懵懵懂懂进了城。
城里真大,一座房子连着一座房子,街上能过几辆大马车。像乡坝头赶场一样套着大红马的马车上堆满了东西,人挤人,比乡下卖的东西多得多,好热闹。在一个十字路口边,公公放下担子去问路,叫我和陈老表坐在萝蔸里不要走。一股香味迎面扑鼻而来,我抱着大公鸡不由自主跨出萝蔸,在人群中循着香味而去。街边蒸白糕、烙熨斗耙、炸浑水耙、倒糖粑粑的摊摊一个接一个,围满了人。站在人堆里,看得我眼睛骨溜骨溜转,嘴角清口水长流,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想起婆婆说被抱娃儿的抱走了,就见不到婆婆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街边一位水果摊摊的老婆婆端根小板凳,叫我坐在摊前不要乱跑,一会大人就会来找你。我抱着大公鸡乖乖地坐着,再也闻不到了香味。好久,公公挑着陈老表找到了我,恨恨地对我说:“再走就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又回到萝蔸里,望着街口坐在鸡公车上打着油纸伞的小媳妇,我想婆婆说了,坐在大花轿里的大姐姐一定比她漂亮几十倍。望着街上骑着洋马儿送信的大哥哥,我想公公说了,让爸爸以后给我买一辆新崭崭的洋马儿。一群放学的小男孩叮当叮当滚铁环路过身边,冲着我们做鬼脸;一群放学的小女孩叽喳叽喳踢毽子路过身边,递给我一颗鹅板糖。
公公挑着萝蔸来到河边水码头。河很宽,水很大,一眼望不到头。河面上真的有用大得不得了的布像树叶一样立在船上的船。河面上真的有一条船挨着船架起的能过人、过鸡公车板板车的桥。公公擅悠悠挑着我和陈老表,走在摇晃晃的浮桥上,我和陈老表站在萝蔸里左右使劲摇,好安逸。感觉就是婆婆给我摆的龙门阵,像孙悟空站在簸箕里晃来晃去腾簸箕云。
城门口的土坝子更热闹。玩大刀耍标枪、灸鸡眼拔火罐、磨剪刀起菜刀、修脚板掏耳朵、端颈子剪脑壳、吊嗓子甩袖子、扯把子卖膏药、耍猴耍蛇翻更斗、补锅补碗补缸钵,反正七十二行,应有尽有。公公说,这是三教九流之地,抱娃儿的就混在人堆里,以后少来玩。那位穿着黑绸缎长衫子、手里玩着铁蛋子、后面跟着小跟班的人就是舵爷。
石头的城门楼高又高。两只恶凶凶的石狮子立在城门口,一只踏着绣球,一只踏着小狮子。城门楼檐下满是燕子窝,燕子叽叽喳喳围着城楼飞,两根电线上密密麻麻站满了燕子。大公鸡对着天上的燕子煽动翅膀,一砣燕子屎从天上掉进萝蔸里。城楼屋面的小狮子趴在屋脊四角翘檐上,嘴里衔着火球的黄金龙游在屋脊正中央。公公说,这样的城楼东南西北有四座,东门口最热闹。
城门里是石板路。石板路宽又大,两边还有高大的杨柳树。一棵乡坝头的黄角树像大伞一样,树下坐着抽叶子烟的老公公,抽水烟的老婆婆,绣花纳鞋底的小媳妇。还有好多小娃儿趴在地上打珠子、斗蛐蛐、耍猪儿虫。没想到,城里人也能把乡坝头遍地的猪儿虫捡起耍,也会把我家房前屋后的小蛐蛐抓起来当稀奇。街面上,一半是挑担扛包拉黄包车衣衫褴褛的苦命人,一半是提箱打伞坐黄包车穿长衫旗袍的斯文人。公公指着路边的铁壳壳说:“那就是能跑的推屎婆小汽车。比马车、黄包车、洋马儿跑得快。”铁壳壳真像在乡坝头从牛屎堆里爬出的推屎婆,前头两只大眼睛发出光,后面一根屁股筒会冒烟,不用人堆人拉四个轮子就会转。当屁股后面拼命地冒出浓烟时,推屎婆就要走了。
我瞪大眼睛东瞧瞧西望望,前后左右,天上地下,都是稀奇古怪的东西。看来公公婆婆没对我说谎,城里真的很好玩。
今后长大了,我一定要骑着洋马儿,戴着大红花,拿好多奖状回乡坝头,去见我的公公婆婆。我一定要把有猪儿梗的小屁股养得白白嫩嫩,让婆婆每晚不再心疼地用热毛巾给我敷。
二零一三年五月